海棠樹長勢很快,次年春末,一樹灼灼的海棠花已經可以與紅玫瑰競豔。那年魏榮光五歲,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見到了他的父親。
他隻記得自己被母親牽著走,母親腳步急切,跨過了許多街區,又行經浩瀚的海邊,最後閃進了一條巷子,幾重拐彎過後,有個男人背著手等在巷尾,眼神遊離而怯懦。
母親流著淚將魏榮光推到那個男人麵前,“忠文,這是我們的孩子,他叫小榮……小榮,這是你爸爸!”
母親哭得抽抽搭搭,沒有辦法多說一句話。魏榮光很恍惚,半晌,突然感到頭頂一沉,一個溫厚的手掌按在了他的頭上,帶著來自父親的力度,那男人說,“小榮,小榮真乖。”
小榮,每個人都這麼叫他。就連時常欺負他的街坊孩子,也總是刮著臉衝他大喊,“小榮,你這個沒爹的野孩子!”直到魏榮光後來上了小學,才有人叫他的大名。現在,那男人喚出一句小榮,這個稱呼對於魏榮光而言再稀鬆平常不過,卻因了它是一聲來自於父親的輕喚,令他沒來由地印象深刻,永世難忘。
同樣無法忘懷的,還有那隻放置在他頭頂的大手,那種陌生卻又仿佛早已紮根在血液裏的溫熱。
可是那隻手很快就從魏榮光頭上撤去,男人將手收進口袋,“念萍,我不能留下來,我已經結婚了,有自己的新生活……我的妻子是袁家的小姐,她能給我很多幫助。”
魏念萍的眼淚被風幹在麵頰上,她帶著魏榮光離開了那條深巷,走出巷口時,街角有個身影閃過,一束目光投在魏榮光臉上片刻,魏榮光記住了那個眼神,精明而犀利,充滿洞悉的快意。
魏念萍警醒地護住魏榮光,避開了那個可疑的中年男人。回到家後,魏念萍摸了摸兒子的臉,“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小榮,你還有媽媽。”
魏榮光感受著母親手上的溫度,這令他想起頭頂上短暫停留過的父親的手掌。
當時,他根本沒想過,這兩人的手,有哪一雙會沾上鮮血。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沒有絲毫異兆的夜晚,時令是初冬,魏榮光正常地跟著外公從汽修廠回來,正常地吃晚飯,飯後看了一會兒小人書。由於那天他在汽修廠裏玩了很多廢零件,有些眼花犯困,便早早地上床睡覺去了。
朦朧中,他感覺到母親吻他的臉,母親的聲音如同低回的霧氣,“小榮,我必須去找你爸爸一趟,我不能看著他出事。”
再度有意識的時候,已是半夜,母親急匆匆地回來,一把將床上的他抱起。後來據魏婆描述,當時魏念萍麵如死灰,全身戰栗,話都說不利索了,隻是反反複複告訴魏公魏婆,現在最好舉家去鄉下避一避。魏公魏婆忙問為什麼,她卻還是強得連刀槍棍棒都撬不開她的嘴。
兩個老人知道她的脾氣,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隻得照著她的指示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背起包袱就往外走,沉沉的夜色壓下來,像是在邀他們入甕。
好友小陶在鄉下有一間祖輩閑置下來的簡屋,魏念萍敲開陶家的門借了鑰匙,借著陶家透出的燈光,魏婆敏銳地發現女兒的袖口沾著絲絲血跡,雖然並不顯眼,在魏婆心中卻如同響起晴天霹靂,無數恐怖的聯想逐漸放大。
到達鄉下是黎明時分,搬進陶家的簡屋後,魏念萍就一直在門前的台階上怔忪地坐著,如同魂魄都被抽去了。魏公急得想甩她一個耳光,卻下不去手,最後還是魏榮光坐到她身邊,怯怯地搖著她的手,“媽媽,你怎麼了呀。”
魏念萍用力將兒子摟進懷裏,神情竟然轉為了一片寧靜,她就這樣抱著兒子,在台階上等來了日暮。太陽斂去紅光時,魏念萍從包袱裏取出一件東西,毅然決然塞到魏榮光手裏。
魏榮光打量著那枚串著紅線的晶瑩玉墜,閉目的菩薩仿佛看不見人世之苦。
“小榮,拿好這件東西,就當作是媽媽在你身邊。”魏念萍笑得那樣溫善,“還有,記住你爸爸,他叫梁忠文,記住這個名字,但別說出去,答應我!答應我!”
魏榮光看見母親眼底的坦蕩,如同一處他永不能踏足的荒原。在母親連聲的催促之下,他牢牢記住了父親的名字。
母親的身影消失在最後一抹夕照中,第二天,城裏傳來消息,魏念萍隻身去警察局自首,稱自己是前天晚上發生的一起海邊殺人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