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順安十九年,八月十五,劍閣
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懸,月光如水,安靜地傾灑大地,平坦的地麵泛起銀灰色的微光,像是披了一件羽衣。
寬敞的院壩中靜靜安放了一張古琴,一爐檀香以及……一隻金爵。
杯子的樣式與古戰國時期的青銅爵沒有差異,但它腹部刻有獨特、繁複的銘文,一般人見了或許隻會認為這是一樽值錢的金爵,可隻有參加過皇宮宴會的官員才會懂得這樽金爵意味著什麼。
日、月、星辰、山、虎、雉,唯有代表皇帝的龍紋不在其中。
金爵內盛滿了清冽的酒水,平淡不起微瀾,上的皎月倒映在酒麵上,好像金爵內的月才是真正的月,金爵裏的才是真正的。
有人一口氣把月和喝了。
那人慢手撫琴,聲聲散漫,琴音鬆沉曠遠,好似群山之中傳來回蕩鍾聲,“憶十年舊事,十處過中秋。今年新夢漸少,已到劍閣山頭。”
琴聲忽然清冷,猶如輕吟,“又登高眺遠,見長空萬裏,雲無留跡。”
隻見他最後單手按琴不動,一手顫如鯉魚擺尾,琴音再變,細微悠長,餘韻縹緲,“酒不醉人人自醉,目斷秋霄與落雁,醉來時,何處響空弦?”
琴音停,人聲靜,撫琴人遙望明月,右瞳晶瑩剔透,仿佛眼眶內置入了一塊冰種翡翠球,而翡翠球中更有黑芒一點,似無底深淵般深邃。
“父親,劍閣單都護求見。”
“請他進來吧。”撫琴人道。
“是!”
鏘鏘鐵甲的聲音由遠及近,劍閣都護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身披銀甲,手抱銀盔,前行的步子穩重如山,一步踏在石墁地麵音色沉沉。
“大……”
都護的話尚未出口,撫琴人抬手止斷,淡淡道:“閑賦之人,尋山訪水,舊時官職隨清風散去,不提也罷。”
都護看著麵前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閑賦之人,他此刻穿一襲寬鬆麻衣,光腳盤坐在冷徹的地上,雄偉的腰背微駝,儼然雅士風範,可是……
眼看著閑賦之人鬢角幾綹銀發迎風飄蕩,都護忍不住道:“先生那時意氣昂然,舉世無雙,每次披甲必要不染纖塵的亮甲金盔,就連鬢邊耳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多年不見,先生怎會……怎會縱使自己如此邋遢?”
撫琴人回頭,間隔十餘年,都護終於再次看見他的臉。
撫琴人麵龐上的棱角被山水風霜柔潤,雙頰微鼓,各泛一坨紅潤,曾經刀削斧砍的下巴也贅有皺肉,可不變的仍是他異於常人的右瞳。
他的右瞳眨了眨,指著身側的空處道:“單白舟單都護,十四年未見,別來無恙。”
“先生還記得學生?”
“疾風營次等騎將單白舟,白鶴關一戰率四十餘騎突襲北燕中軍大營,雖敗,斬敵將四人,殺敵卒三十九人……”
撫琴人的頭緩慢偏轉,雙眼停在單白舟的左肩,“斷一臂後,橫刀劈折北燕大纛〈da四聲,旗〉而還,後背中七箭,經救治後養病三月,待兩國戰事停息,受封驍騎尉,鎮守劍閣。”
領單白舟進院的男人這才注意到劍閣都護的左袖空空蕩蕩,一陣風吹來,他這袖子就搖擺不定。
單白舟道:“白舟身為臣子,自當舍身衛國。”
撫琴人笑了笑,回歸頭去望著月亮,“這幾日氣候回暖,你又穿一身重甲,想必背心都濕透了,坐下聊。”
單白舟愣了愣,點頭應是。
“帶來蜀地的弟兄們都怎麼樣了?”撫琴人忽地問道。
單白舟放下銀盔,歎道:“不瞞先生,學生當年受封劍閣驍騎尉,底下人都認為路途遙遠,且進蜀地如被貶他鄉,願意追隨學生的隻有百餘號人馬。
到了今年,隻有疾風營騎卒程誌方、蕭定遠、朱六,烈火營刀衛賈大眼、錢伯溫、湯正、邵東等不足二十人仍舊在學生手下任職,至於其他人,要麼死在前來蜀地的路途中,要麼不適應蜀地氣候,又調去它地,當然,也有三十幾個老卒長埋劍閣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