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向站在左排第一個的張居正,這位首輔對他的管教也是很嚴格的,他是一位能臣,朱翊鈞知道,但是母後和張首輔,就是壓在年輕帝王身上的兩座大山,是操控帝王生活的韁繩。朱翊鈞沒有對任何人說,這樣的生活,他也覺得辛苦。有時心裏起了逆反心思,他是皇帝,舉國之力供養他,他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比田間的老農都不如。就是前麵幾個皇帝,大有任性妄為之人,但每每都受限於母後和張首輔,又老實規矩的當回一個明君。
但朱翊鈞稍微想一下二十年後,隨即就搖頭,他不知道他二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但是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想上朝就不上朝,想去坤寧宮就去坤寧宮,把那些虛頭巴腦的規矩都廢除掉。讀書想要就翻幾頁,絕不會像現在,每天勤勤勉勉,讀幾頁書都有定數。
那麼皇帝怠政是皇帝長期持政後期必然出現的弊端,楊貴妃隻是一個借口嗎?如果沒有楊氏兄妹驕奢過度,楊氏一族身居高位,身負聖恩,卻隻知搜刮民財,引起民憤,又怎麼會有安史之亂?
太祖建朝時也是觀史上外戚幹政的種種惡果,立下的祖宗家法,皇後從平民出,皇後母族隻恩封,無實權,後妃母族的恩封更是慎重。朱翊鈞想,就算他現在寵愛一個楊貴妃,也不會引起安史之亂。
即便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隻是後宮驕奢,隻要不涉前朝,又能翻出什麼花來?皇帝想對他的女人好,誰又能說什麼?
下了朝,回了乾清宮,朱翊鈞還在想這個問題,然後又把王容與的回答一句一句的回響,突然笑了,落筆寫信讓張成送到坤寧宮去。
張成不解明明隻要抬腳去坤寧宮的事為什麼非要寫信,隻能歸於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情趣,一路小跑的去送信。
從兩宮處請安回來的王容與已經換了常服,昨天來彈琴的兩個侍選,今日又來了。昨日本來就不是特意為了朱翊鈞才召了兩個侍選過來,王容與這幾日都是請的這兩位過來彈琴當個背景樂,王容與說朱翊鈞趕巧並不是玩笑話。
昨日還嬌豔欲滴的侍選,今日坐在琴前都有些無精打采,王容與察覺到就問了一句,寧侍選鼓起勇氣對王容與說,“陛下昨日如此評價妾身,是否妾身已經沒有資格再侍奉陛下?”
王容與看她,盈盈美目裏都是不安,顯然昨天被叫回去後,擔憂一夜,無法安眠。
“不要著急。”王容與緩身安慰道,“陛下還年輕,觀人還隻知道皮相美,不知道欣賞骨向美。”
另一個侍選看向王容與,“娘娘,妾身有骨向美嗎?”
王容與隻笑不說話,兩個侍選連忙低頭不敢再問,平穩心神,手拂弦,音漸起。反正她們是這宮裏最底下的侍選,若不是皇後召見,恐怕就是等到花期過了也見不到陛下幾麵。
皇後娘娘選中她們,是對她們的恩寵,就算不能承寵,每日在坤寧宮走一趟,儲秀宮裏到底不會苛待她們。想及此,琴聲更多了幾分用心。
張成的信在這時送到,他垂手站在一邊等候,陛下寫的信不長,也許娘娘很快就會回信讓他帶回去。
王容與展開一看,朱翊鈞問她,你真會殺人嗎?
王容與一愣,隨即想到今天早上的聊天內容,不由覺得好笑,他是隨便一感慨,她也是隨便一應付,怎麼現在還特意寫信過來問,看來今天上朝也在走心想找個問題。
王容與拿來紙筆,一時又不知該如何下筆,是敷衍過去,還是認真的交流一下。王容與看著炕桌上,那一日寫的思之若狂,她讓人去貼了做炕屏,末尾朱翊鈞的印和她的印挨在一起,看起來有些纏綿。
罷了,如果當麵總會有話敷衍你,紙上說的話,我就不騙你。王容與說。
她落筆寫道:幼時有燕子築巢在我臥房廊下,等發現是裏頭已經嘰嘰喳喳有小燕子,我便不讓下人挪窩。但是有一日我從祖母處回來,就看到一個小燕子躺在廊下,已經死了。也許是一隻調皮的小燕子,見母親不在,在窩裏亂動,然後就沒有然後。我非常意外,也非常傷心,親自去花園的海棠樹下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如果那時候有人問我,你會殺人嗎?我一定會告訴他,我連一隻鳥的枉死都覺得可惜,何況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