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容與笑了小半個時辰。
萬曆四十八年,才進入三月的時候,王容與就病倒了,過年的時候還好好的,看著很精神,所以這次病倒,大家都不以為意,隻以為是小的傷風感冒。
但是許杜仲換了三個藥方,王容與都並無起色,春光日好,她卻一天沉睡似一天,朱翊鈞坐在她床前,握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她照顧他太累了,“等病好了,這些事你都別操心,連想都不要想,就不會累著了。”
王容與清醒的時候總會笑著點頭應好,但更多時候,她都是沉睡著毫無知覺。
四個公主並太子妃,日夜換班在王容與麵前伺疾,王容與讓她們散去,“一點點小病,倒是讓你們都不得安寧。”
“母後。”榮昌說,“母後好了,我們就去西山吧,有好幾年沒去了,母後不也惦記著嗎?”
“你父皇身體也不好,西山陰涼,不好去的。”王容與笑說。
“那就我們陪著母後去。”榮昌說。
“我要和你們去啊。你們父皇,轉頭看不見人就要找了,找不到就要發脾氣,老頭脾氣還見長了,他還學會不吃飯了呢。”王容與笑說,麵容裏卻滿是縱容。她喜歡著朱翊鈞這麼依賴他。
“母後心裏隻有父皇,我們幾個都成小白菜了。”榮昌說。
“你們大了,也另外有人愛了。”王容與說,“你們父皇,可隻有我啊。”
榮昌強忍著眼淚,“母後知道,就快些好起來,父皇最近已經很不高興了,差使著太子,這新出生的小公主,都沒機會見著爹。”
“玉音還沒出月子呢,怎麼就到我跟前來了,女人坐月子是一輩子的事,一定要當心。”王容與想到說。
“不差幾天就出月了,母後病著,我若不能在榻前照顧,實在寢食難安。”王玉音柔聲說。
“好孩子。”王容與點頭。“先頭生女兒沒事的,太子還年輕,多生幾個女兒,再生兒子,以後也好。不然父少子壯,也要多生波瀾的。”
“我知道的。”王玉音說。
王容與說了幾句話就氣力不濟,讓她們都退下,她自閉眼休息。
許杜仲說娘娘內裏已經虛耗,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朱翊鈞大發了脾氣,說都是廢物,一個小小的傷風都治不好,他勒令人去治,治不好就提頭來見,另外一邊,他卻一步也離不得王容與身邊,總是日夜盯著,誰勸也不行。
夜裏醒來,王容與看著身邊沒睡的朱翊鈞,“三郎不累嗎?”
“看著你就不知道累。”朱翊鈞說,他拿著王容與的手放在自己臉頰,“容與和我說的白頭偕老,一定不會離我而去的對不對?”
王容與點頭,“我心裏想著是不離你先去的。”但是世事又豈能盡如人願。她的身體,她能感覺到。
她握緊朱翊鈞的手,“我想三郎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朱翊鈞問。
“若我先走。”
“三郎一定要記著好好吃飯。”
朱翊鈞淚如雨下,“記不住了,人老了,越發記不住東西。”
“三郎能記住的。”王容與說,“三郎記不住,我會傷心的,三郎舍得我傷心嗎?”
朱翊鈞泣不成聲。
“三郎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的多活幾年,然後笑著來黃泉找我。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了。”王容與說,“我這一輩子,有最好的父親,最好的祖母,最好的哥哥,還嫁了一個天底下最最好的男人,我為他生的女兒漂亮,兒子能幹,還活到了這把年紀,榮華富貴享盡,老天待我不薄,我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有。”朱翊鈞說,“我有遺憾。”
“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她陪我一世,瘋狂也好,平淡也好,她就在我伸手能簽到的位置,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朱翊鈞說。
“那我就不喜歡你了。”王容與說,“我不要同年同月死,我隻要生同衾,死同穴,你若和我一起死了,我的葬禮辦的好不好,我的棺材好不好看,我的陪葬都是我喜歡的嗎。這些都沒人管了。你得留下來,看著我這些事都辦好了。”
“我就喜歡你。”
“我在黃泉路上等你,兩個人過孟婆橋不喝湯,下輩子還要在一起。”王容與說著也是眼淚雙流。
“你能答應我嗎?”王容與問。
朱翊鈞不說話。
“你要答應我。”王容與說。“是不是我要死了,你就不聽我話了。”
“你疼了我一輩子,最後也疼我這一次吧。”
朱翊鈞失聲大哭,“我答應你,我疼你。”
王容與笑著伸手,“三郎,再抱我一抱吧。”
那次夜談過後,王容與又好了幾日,朱翊鈞以為是大有起色,很是高興,好不容易進到四月裏,都說熬過這個時間該是死不了。
王容與服了藥,卻再沒有醒來。
朱翊鈞守在王容與變涼的身體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太子哭著跪在他麵前,“父皇,讓母後漂亮的體麵的,——入棺吧。”
皇後崩逝。
滿城鎬素。
聽著宮裏殷殷切切的哭聲,朱翊鈞頭疼的揮手,“娘娘最不喜歡聽哭聲了,都小聲點,別讓娘娘他聽著心煩。”
“娘娘喜歡聽曲,靈堂裏隻讓人唱著娘娘愛聽的曲,跳舞,照娘娘喜歡的來。”朱翊鈞說。
他沒有流一滴眼淚,那雙眼卻像是熬枯了心神,太子求著他,“父皇,你去歇歇吧,兒臣才送走母後,真的再容不下一點意外了。”
朱翊鈞晃了一晃,虛耗的身體終於撐不住,病倒了。
便是病倒了也要過問細節,讚禮查優厚先例辦理,不得閃失,朱翊鈞定下的舉行儀式的萬壽宮香殿裏有一根金絲楠木柱子有部份蛀損,工部提議用木料修複,節約時間,朱翊鈞大怒。“娘娘在世的時候,不說用最好,樸實務勞,她死了,也不能讓她匹配皇後身份的豪奢一次嗎?給朕換金柱,馬上換,而且不得耽誤葬禮。”
朱翊鈞的身體本來也不好,他年輕時不注意,耗損了許多,老年也要受其害,王容與照顧他無微不至,才好些,現在王容與不在,他就複發的厲害。
“都是我的身體拖累了皇後,若不是為了照顧我,她不會那麼早去。”朱翊鈞常掛在嘴邊說這樣一句話。
榮昌,昭宜等公主都常住宮裏了,隻為了能時常陪著朱翊鈞,寬他的心。
王容與葬禮結束,棺材放在神宮,要等到朱翊鈞死了才會一起合葬定陵。
“我得快點去找她,不然她樣貌變了,反而要遷怒與我了。”朱翊鈞說,“她啊,小性子的很。”
朱翊鈞吃飯時好好的吃,一餐都沒落下,吃藥就沒那麼好說話,三碗也喂不進一碗。
許杜仲搖頭,陛下,並無活意了。
太子一邊處理政務,一邊在朱翊鈞榻前悉心照料。“父皇,你就當憐惜兒子,不要讓兒子在這一年,喪母又喪父好嗎?”
“兒子求你了。”
朱翊鈞已經有些神識不清了,“你母後生了你真好。”
“真的。”朱翊鈞說,“你會是比父皇更要出色的皇帝。”
“好好的把父皇和母後葬在一起。”
“所有的妃子都不能入定陵,定陵裏隻能有我和你母後,知道嗎?不然你母後要生氣了,生你這個兒子,就不好了。”
“父皇。”太子哀歎。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明神宗朱翊鈞,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