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莫非,本王……排除他了。”郢王滿懷歉疚。
“不,還有一個疑點。”鸑鷟不依不撓。
“小的……受夠啦……王爺您賜我一死吧!”黃明哲淚流滿麵。
“他和其餘侍衛,大體行蹤都一致,但九月二十那天,不統一。而那天,孫寄嘯確定收到過情報,黃明哲卻恰恰不在我軍軍營。”鸑鷟說。
“幾天前……我哪記得我在哪裏……”黃明哲不知情,黃明哲軀殼裏的莫非怎會不知,那天他確實和孫寄嘯互通過情報,他原計劃擅離職守一小會兒,正準備找人混淆視聽時,在路上遇見了另一個人——
“明哲是和本公主在一起的!九月二十那天,本公主叫他相陪找糖稀吃。”雨祈忽然開口,鸑鷟麵上一怔:“公主……為何偏偏找他……”使得他和旁人行蹤不統一?
“本公主要選駙馬,對旁人沒興趣,當然隻找他咯!”雨祈一臉天真地說完,在場所有人臉都花了。這當然比其餘人混淆視聽的證據要強得多,可是……
“雨祈。”郢王臉上掛不住,咳了一聲示意她閉嘴。
“父王,雨祈以心感心,明哲絕對善良,不僅不是歹人,而且值得托付。”雨祈認真地說,眼神是那樣清澈,笑容也令郢王想起那個他沒娶成的契丹女子,一時動情,嗯了一聲。
“所以父王是答應啦?”雨祈喜極,笑著扶莫非起來,回過頭來,狐假虎威望著鸑鷟,“你是何人,見到駙馬不行禮的嗎!”
是夜,金軍的“抓掩日”不了了之。
虧得莫非機警,更虧得莫如機智。
莫如率軍回營翻身下馬的第一刻,宋軍的“抓鵷雛”便開始了。
不過,不同於控弦莊明著問罪,孫寄嘯為了不打草驚蛇,在不能一擊即中的情況下選擇的是暗中掌握,以後找機會、在不影響莫非的前提下一舉消除——
適才,誰“將身為先鋒的宋恒繞遠”、誰“給莫如指了這條近路”、誰“離莫非莫如最近、一直關注”,不一定取交集,但一定全剔出,他們不是鵷雛也是鵷雛下線。
是的,孫寄嘯受命於莫非,戰鬥中無時無刻不在找他身邊的內奸,心有靈犀知道莫非單獨相處時也不可能認莫如;
而知道孫寄嘯要抓內奸,莫如也配合地演出了一場戲——
“莫夫人,在下身邊有控弦莊奸細,很可能是‘鵷雛’,據說最近正死咬著那個黃明哲不放……”日前,找她疏導的人才剛走,孫寄嘯又親自來對她說,“我想到了關鍵的一點:不管黃明哲是不是我們的人,鵷雛卻會是因為黃明哲而暴露的人。我料想,鵷雛會幫助金軍設計對黃明哲諸多試探,而你便是這金國細作最佳的試探方法。最近你一旦有落單的機會,請記得留意每一個可疑之人。”
孫寄嘯清楚莫非一定會拒莫如於千裏之外,因此隻是要莫如留意鵷雛就好,並不必教莫如不認莫非,更未直說黃明哲就是掩日,莫如卻結合先前他們的疏導、結合對黃明哲就是莫非的十成肯定,立刻就心底雪亮:莫非、黃明哲、掩日,果然是同一人!
一切都不是我原先所想的那樣,哥哥他不是失憶、他沒有苦衷,他是心甘情願,為了家國,當了細作!
先前盟軍奉了程淩霄和林阡的命令,照顧莫如及其幼子、卻瞞著她莫非當細作這件事,是沒有想到,莫如會放下還在喝奶的孩子,這麼快就來到了戰場……現如今,卻恐怕是莫非自己選擇不讓她知道,莫非怕他自己裝不下去。
心底雪亮的同時她明白,她既然這麼快就來了,便不能耽誤他、害他,接下來,即使私底下,她也認不得他!
晴天霹靂,又欣喜若狂,更平添惆悵。
豈止是不能認啊,要在動情的本能之後,立即表現出對他的疏遠、排斥和憎惡,那才會令他安心地、毫無後顧之憂地繼續在金軍臥底,她作為一個妻子否認丈夫,那才會是對他最大的保護。
曾幾何時,如兒也有了心計、睿智和前瞻?知道與哥哥見麵的時候,最自然的、最能取信於金軍的表現就是先哭鬧後憤怒……
“和我丈夫長得一樣,你真是玷汙了他的名號!趕緊化花了臉吧!”每一劍刺過哥哥的臉上,都疼在如兒的手上……其實那時候,我心裏說的隻有一句話,哥哥,我愛你……說了很多遍,哥哥聽得見?
哥哥真笨,一旦動情,眼神術就不行……
“孫將軍,我提供的消息,可有用?”私下,莫如自然要去關心,這和丈夫的安危有密切關係。
“初有眉目。”孫寄嘯說,那時他心中有十個嫌疑人左右,這之中極有可能有鵷雛本人,不管要不要放長線釣大魚,在保護莫非這件事上他都已經占據主動,“多謝莫夫人。”
莫如離開前,剛好和宋恒擦肩而過。宋恒作為被人刻意繞遠的先鋒,自然也為孫寄嘯提供了有效信息,他好像和她一樣積極,十分關心疑犯有未伏法。
“宋將軍,是嫉惡如仇嗎?”莫如難免蹊蹺,心情略一放鬆,便問起隨之趕來的陳采奕。
“是嫉控弦莊如仇啊……”陳采奕麵露惆悵,隻有她看到過,宋恒在死亡之穀的廢墟裏,四下尋找蘭山卻遍尋不著的樣子,看到過宋恒後來在思念蘭山時那種“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的孤獨和痛苦。近半年了,都沒排解,她唯恐那會鑄成他心魔。
陳采奕最擔心的事,廿五這日,終究還是發生了。
在那以前,隴陝所有盟軍,都清楚主公最想看到進步的人就是宋恒,他是一塊主公認為經過寒將軍雕琢便能大放異彩的璞玉。
宋恒自己也相當爭氣,愈發表現得能勝任獨當一麵的將帥之職。
直到這一日,他卻忽然不能勝任——
就在大敗完顏綱、收拾殘局、清點俘虜時,因為有人多嘴一句某某曾在川蜀短刀穀中潛伏,他驟然發狠,誰都不曾想到就飛劍出鞘,對著身下那一大片匍匐戰俘肆意橫掃,割草一般輕率,瞬間頭顱滿地。
玉龍劍宋恒,九分天下之一,雲霧山比武排名第三,雖蟄伏多年誰還能當他吃素!可怕至極的戰鬥力,用錯方向真和自殺沒什麼兩樣。
始料未及的屠殺戰俘,觸目驚心的血流漂杵,不僅殺傻了完顏綱那群本已投降的麾下,更加殺懵了寒澤葉、孫寄嘯一幹人等……
宋恒卻沒認錯,不肯被陳采奕阻攔的他,情緒完全失控,掙紮著大吼著還要繼續殺。
“醒醒!堡主!殺什麼啊!他們已棄械投降!主公說要優待俘虜!不能屠殺!”陳采奕死死從後抱緊他身軀。
“控弦莊殺了我最愛的人,衝這一點就要屠!屠他十萬也不過分!!”宋恒滿目赤紅,凶神惡煞,聲嘶力竭,這半年,原來他真的撐得和鋼絲索一樣脆弱,繃斷的刹那徑直就墜下了萬丈懸崖。
那時人人心裏都是一句話:太可怕,好在他沒練飲恨刀,否則可不動輒就要入魔滅世麼……被寒澤葉一鞭子抽暈之後,囫圇睡了一覺,宋恒終於從不理智狀態下清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滄海桑田,覆水難收!
短短半日功夫,就因為宋恒屠殺戰俘,鄰近城寨,金軍群情激越、絕境戰力反彈,大軍反敗為勝,直接撕開秦州的曹玄防線。
宋恒聞訊時,寒澤葉已領軍去援,急急增兵,鏖戰至夜,官軍義軍勉強不敗,但卻失去七座營寨,包括宋家堡在內的兵將死傷慘重……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殘月獨照於荒涼戰野,烽火明滅間落葉成燼,放眼望到處是悲鳴的無主戰馬,還有空氣裏蔓延的腥血、正向著裂張的天穹指引驟雨……
“我……是罪魁禍首……”宋恒沒想到自己一時失心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本性單純的他,痛哭流涕,癱倒在地,臉貼著一眾兄弟們的大塊血跡。
“別哭了,走吧。”寒澤葉的戰馬從後而來,停了片刻,火光中看得出神情嚴肅。
“我想,再等片刻……”苦不堪言,淚濕前襟。
“等?看清楚,他們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寒澤葉向來都對他冷冷淡淡。
“寒澤葉,你怎這樣冷血,你不是說過,要為天下的一切弱者爭強權?!”宋恒難以置信他望著這屍橫遍野竟然一點感觸都沒有,這當中不是沒有他寒家軍的老臣!“都是弱者,都是你的麾下,你連哭都不哭嗎?!”
“強權是哭出來的?”寒澤葉漠然揮鞭,沒等他,又去戰。
作為隴陝戰區最高統帥的寒澤葉,秉承了林阡和徐轅的賞罰分明,經此一役,直接做主給宋恒連降三級的處罰;
雖然寒澤葉沒給他自己賞什麼,輿論卻是,寒澤葉居功至偉,宋恒罪該萬死,就跟掀天匿地陣一樣,宋恒又是罪臣,寒澤葉又是功臣。對此,宋恒還百口莫辯,連他自己都覺得,事實就是如此,寒澤葉好歹還算給他救場的!
生氣至極,回到營房便四下砸東西:“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是最大弱點!啊啊啊!”內心盡是氣憤糾結,完全無法靜心自省。
“夠了!別砸了!”來者一襲火紅,風風火火進帳後,倏然擋在他要提起來砸的最後一樣東西前麵,舉劍對立,怒目而視:“玉龍劍,你敢砸,我今日就帶兄弟們全部回江西,對著眾位父老們的英靈哭訴:堡主才剛提劍向中原,就自戕於女真鐵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