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裏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好奇、憤怒、驚訝、一點點笑意,卻唯獨沒有它最熟悉的厭惡與恐懼。
真奇怪,巨狼想。
看上去小小白白的一團,應該很好吃,可她偏偏打敗了那三個無法無天的家夥,像一朵看上去嬌嫩無比的花,湊近了才發現,花莖上全是劇毒的刺。
“我叫林妧。”
那個雌性自顧自開始說話,離它更近了些:“怎麼成了這麼狼狽的樣子……那群人真是過分。”
芬裏爾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在心裏盤算著對方下一步的動作。
在這片土地的千千萬萬居民裏,絕大多數見到它都會滿帶恐慌地繞道而行;一些膽子大的知道巨狼被鐵鏈束縛,便大搖大擺地從它身前走過,說一些陰毒的話,嘲笑它被綁縛於此的醜態;極個別會像那三個牛頭一樣把它當做日常泄憤的工具,一個不會反抗的現成沙包,沒有誰會拒絕。
那現在呢?她要做什麼?
“被困在這種鬼地方,一定很不甘心吧?我沒有惡意,你別害怕。”她說話噙了笑,“我會很小心
,不讓你覺得太疼。”
是她把那三個混蛋暴揍一頓之前說過的話。
這女人,果然也想折磨它。
芬裏爾豎起渾身上下侵略性十足的長毛,因為久未修剪,它們全被血汙糊成一團,因而顫抖著微微立起時,也更加具有視覺衝擊力。
如果它沒有被鐵鏈束縛,一定會徹底撕碎這群家夥的喉嚨;如果它的嘴裏沒有放入利劍,一定能一口咬斷他們的頭顱。
可它現在什麼也做不到,隻能瞪大猩紅眼睛,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冰冷地麵上,眼睜睜看著對方抬起雙手,離自己越來越近——
最終伸進它被長劍刺入的嘴裏。
臭名昭著的猛獸呼吸一滯,呆呆愣在原地。
“盡量把嘴巴張大,應該沒問題吧?”
從未謀麵的異族女孩雙手握住劍柄,抬頭與它對視一眼:“要想把它取出來,難免會劃傷口腔,你忍耐一下。”
她這是在做什麼啊。
這是陷阱,還是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
曾經也有人像她一樣,假意替它拔出嘴裏的利劍,它滿心感激地等待,對方卻隻是獰笑著握住劍柄,狠狠往它口腔深處猛刺,在鑽心刺骨的疼痛裏,芬裏爾聽見對方說:“真以為我會幫你?別傻了,你這個惡心的掃把星!”
微弱的火光從心底竄出來,卻又在轉瞬之間消弭殆盡,被惡狠狠踩進塵土裏。它早已習慣責罰與打罵,因而堅信林妧隻不過是在故技重施,一時間又氣又惱,可礙
於身體疼得喪失了力氣,隻能從喉嚨深處發出並不駭人的低吼。
為什麼都要這樣對它。
明明它什麼都不曾做過,什麼也不知道,從出生後不久便被綁在這裏,怎麼莫名其妙就成為了大家憎恨的目標呢。
它不甘心。
口中果然如預料那樣,傳來了尖銳的刺痛。血腥氣從口腔擴散至鼻尖,巨狼暗紅的瞳孔一片晦暗,有濃鬱恨意逐漸蔓延,然而就在下一秒,巨獸眼睛裏卻出現了迷茫與慌亂的神色——
雖然在移動利劍時,不小心劃傷了芬裏爾的口腔,但林妧最終還是把寶劍從它嘴裏成功取出。刀刃掉落在地麵時,發出“叮當”一聲無比清脆的響音,順著耳膜長驅直入,徑直衝向大腦。
理智的弦,在同一時刻驟然斷裂。
它嘴裏那把由奧丁親手放下的劍……被□□了?對方還是一個白白嫩嫩、看上去一巴掌就能碾碎的團子?她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劍已經□□了。”林妧後退一步,極快地摸了把巨狼側臉的長毛,在感受到堅硬觸感後新奇地挑起眉頭,“你還要一直張著嘴嗎?”
直到聽見這句話,芬裏爾才發覺自己一直大張著嘴巴。長久以來被寶劍撐開上下頜,它早已習慣了在疼痛中被迫張開嘴唇,此時劍被拔出,反倒有幾分驚慌錯愕的不適應,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出正確動作。
像蹣跚學步的小孩那樣,巨狼戰栗著用力,試圖把血盆大
口閉攏合好。被固定形態的骨骼遭遇突如其來的蠻力,發出碎裂般的哢擦響聲,它痛得厲害,卻隻是把臉皺成一團,沒發出任何慘叫。
林妧默默站在芬裏爾身邊,等它終於把嘴合上大半,還來不及替它高興,就看見了對方滿含狐疑的陰沉目光。
——她難道不知道,幫助它的後果是與奧丁為敵嗎?為什麼要為了它這種不值一提的存在,讓雙手染上汙穢呢?她……不嫌棄它肮髒的身體麼?
“當心,你的身體暫時還無法適應,不要太勉強。”
林妧說著略微低頭,從口袋裏拿出某個物件,迅速塞進巨狼尚未完全合上的口中:“本來是打算全部送給大叔的,破例給你一塊吧。”
殘存的理智告訴芬裏爾,這很可能是一種見血封喉的毒藥,或者某樣它不曾聽聞的武器,可想象中的劇痛並未如期而至,逐漸填滿整個口腔的,是股它從未品嚐過的味道。
因為口腔被迫張開,饑腸轆轆的魔物已經多年不曾進食,卻奇跡般地並未死去。它每天被饑餓和痛楚折磨得快要瘋掉,唯一品嚐過的,隻有鐵鏽般難聞的血腥氣息。
此時毫無防備地接觸這股味道,芬裏爾近乎於無措地渾身僵硬,把意識全部彙聚到舌尖。
它說不上那種感覺的具體稱呼,隻覺得層層清香逐漸在唇齒間生長蔓延,像是嘴裏悄無聲息地開了朵小花,然後花朵越開越多,一點點占據整
個口腔,把屬於春夏兩季的柔情蜜意一股腦揉進來。
像帶著花香和樹影的風,又像天邊軟綿綿的雲朵,仿佛輕輕一觸碰,就會破碎成支離破碎的片段。
“味道怎麼樣?”
眼看對方不經咀嚼就把它一口吞下,林妧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又小心翼翼往芬裏爾口中投喂了一塊:“它叫拿破侖蛋糕,不是用來直接吞的,你得慢慢嚼——裏麵層層夾心的奶油才是精髓哦,搭配草莓超香的。”
它不明白什麼叫“奶油”,更從沒聽過“拿破侖”,雖然雲裏霧裏,巨狼還是少有地表現出了乖順的模樣,努力移動僵硬的上下頜,用利齒將其咬開。
這真是一幅極為怪誕的景象。周圍是充斥著殺戮與掠奪的殘破廢墟,無窮血意從天邊一直延伸到河底,身形嬌小的白淨少女與渾身是血的惡狼四目相對,然後睜大眼睛踮起腳尖,往它嘴裏塞了塊拿破侖蛋糕。
——用草莓和粉紅色奶油作為裝飾,香香甜甜的小點心。
拿破侖蛋糕,又被稱為法式千層酥。林妧所做的這份以草莓為主調,被炙烤成金黃色的酥皮層層重疊,中間裹挾著滿滿當當的奶油,在頂層表麵則鋪滿了層層有序、粒粒飽滿的草莓,看上去頗有種粉嫩感爆棚的少女心。
還沒送到嘴邊,酥香就已經滲入鼻腔之中。芬裏爾口腔是常人的幾倍大小,自然省去了利用刀叉切割的麻煩,整個放進嘴裏
一口咬下,利齒刺破鮮嫩草莓,立刻有酸酸甜甜的汁水陡然溢出,像夏天清爽的風盤旋於舌尖,令它食欲大增。
再往下,便能觸及到同樣在頂層鋪滿的奶油裱花。奶油並不膩,彌漫著淡淡的清甜,蓬鬆口感吃起來讓人想起細膩柔軟的天鵝絨,每一口都質感十足。而與之相鄰的酥皮層次分明、嚼勁十足,酥脆到極致的口感香、焦、脆、甜缺一不可,隻需瞬間就能將從未品嚐過甜食的惡狼徹底征服。
牙齒咬開酥皮,發出哢擦一聲輕快響音,香濃絲滑的奶油與清爽多汁的草莓在口中依依不舍地反複輾轉,奶香於舌尖淡淡暈開,當最中間藏匿著的草莓果醬從酥皮之間悄悄滲出,舌尖仿佛能愉悅得跳起舞來。
三層酥皮兩層奶油果醬,每一層都是種截然不同的誘br惑,酥脆與軟綿、濃香與酸甜,拿破侖小小的身體裏幾乎包含了甜食所能提供的所有滿足感。
那些折磨它多年的苦痛與迷茫似乎都在這一刹那退居於幕布之後,填滿整個身體的是另一種奇妙感覺,按照眼前奇怪小姑娘所說的話,大概叫做“甜”。
——可她的目的是什麼?
它並非不知道自己的情況。被這片土地的領袖視為眼中釘,自幼時便被鎖在這塊巨石旁邊,更何況經曆了長年毆打後遍體鱗傷,如今已然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連站立都極為困難,隻能半死般趴在河邊。
對它
給予善意,得不到任何好處。
“你一定很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幫你。”
在芬裏爾咀嚼的間隙,林妧垂眸看著它的眼睛,情緒盡數被掩蓋在長睫之下:“其實我也不懂,我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好吧,有時候,還是有一丟丟。”
她說著似乎笑了一下,聲音變得很輕:“或許是因為,你和我很像哦。”
芬裏爾眼底暗光微閃,有些困惑地低頭看她。
他們明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種人,這個女孩看起來嬌貴外向,一定成長於無憂無慮、眾星捧月的環境下,而它孑然一身,從出生起便不得不背負苦難。
“最開始的時候,我和你並沒有太大差別。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流浪在大街上,為了生存去做一些賭上性命的戰鬥,怨恨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不清楚未來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她說話時口吻很輕,仿佛在敘述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小事,說到這裏時,林妧忽然彎起眼睛,從眼底溢出柔和笑意:“後來我遇到一個人。他嘴很笨,不會說什麼雞湯和大道理,隻是毫不猶豫地把我收留在家裏,有時候會很笨拙地告訴我,世界上有那麼多討人喜歡的事物,如果我還沒遇見它們,就一意孤行地憎恨整個世界,那該多可惜啊——其實後來想想,討人喜歡的東西的確很多,但對我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告訴我這番話的人。正是因為遇見他,我才能找到繼續
活下去的勇氣。”
芬裏爾沒有說話,瞳孔中雖然仍殘存著對於陌生人的警惕與排斥,比起最初的模樣,已經友善許多。
江照年失蹤前,曾給她打過一個十分短暫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聽起來雲淡風輕,和以往那樣與她漫無目的地閑聊,在即將告別時,忽然沒頭沒腦地、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了一句:“不要忘記心存善意啊,妧妧。”
想來他在那時便已經有了必死的決心,林妧從沒想過,那是自己與江照年的最後一次對話。
人類誕生時,固然是千千萬萬個互不相連的獨立個體,因為有著血緣、交際等羈絆才得以彙聚在一起,而在陌生人之間,這種羈絆更多地體現在彼此饋贈的“善意”裏。
在不斷傳遞與延伸的善意中,她逐漸變成“秦昭”,也慢慢學會了江照年的為人處世,說不清是對他們的懷念與挽留,還是種薪火相傳的執念。
可無論如何,正因為遇見他們,那個曾經冷漠自私的小姑娘才終於學會了何為良善與救贖,也才會在這種時候,義無反顧地向它伸出手——
然後把從他們那裏得到的光,又分出一些送給同樣身處黑暗的芬裏爾。
巨狼無聲張嘴,它想發出聲音,卻發現多年未曾使用的喉嚨幹澀一片,全然無法出聲。
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那個人如今怎麼樣了?你不害怕我,也不畏懼奧丁的報複嗎?
所有謎團都被深深
埋在心底,它低低皺著眉,看見眼前的小姑娘也同樣皺著眉頭。
她在傷心。
喉嚨裏發出沙啞的、類似於安慰般低沉的聲響,為世人敬畏的惡狼抬起傷痕累累的前爪,將它輕輕覆蓋在林妧頭頂。
它知曉自己的爪子髒汙不堪,因而並未真正觸碰到她,隻是靜悄悄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上空。
這個撫慰僵硬又笨拙,巨大狼爪壓下一片沉甸甸的陰影,將她渾然籠罩,林妧驚詫抬頭,在看清它的動作後微微愣住。
大叔說得沒錯。
善意果然是不斷傳遞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