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陳司長從年輕時起便自律甚嚴，嚴以待己。”
“他那個時候天天要寫材料，寫報告，寫文件，我記得他用的是英雄牌鋼筆和鴕鳥牌墨水。他的寫作量大，一瓶全新開封的墨水用不了幾天就消耗完畢。那些用完的墨水瓶被他清洗得幹幹淨淨，整齊地擺放在書房的櫥架上，井井有條，仿佛工藝品。我小時候常常站在書架下，仰視父親的那些書籍。我的身高有限，看不到書封書腰，抬頭舉目間，隻望見那一排排烏黑光亮的墨水瓶，它們沉靜緘默，散發著濃濃的書卷氣息。”
“比起附庸風雅的仿製古董，贗品玉器，以墨水瓶裝飾書架，著實匠心獨運別具一格。”
“我問媽媽，‘為什麼爸爸將墨水瓶存放在書架上，是不是要賣給收破爛的老爺爺？’媽媽笑著說她也不知道，讓我去問爸爸。於是我帶著同樣的問題問爸爸，他笑著說當然不是，是為了激勵自己。我不明白空瓶子和激勵自己有什麼關係，於是問他那是什麼？他說等墨水瓶充滿我們家時，他的抱負便可以實現。我更納悶了，問他要‘報複’誰？是不是有壞人？他便哈哈大笑，拍拍我的頭向我解釋此‘抱負’非彼‘報複’。”
“我仍舊似懂非懂。媽媽便嬌嗔著埋怨父親，說元元那麼小，哪裏懂什麼抱負不抱負？她把我摟在懷裏親親我的臉，向我解釋說爸爸書架上的瓶子是用完的空墨水瓶，之所以存放了許許多多，是因為攢著賣錢，好給我買金發碧眼的芭比娃娃，那是我最喜歡的禮物。”
“你喜歡芭比娃娃？”他輕笑。
“何止喜歡？簡直愛不釋手，視若珍寶！我小時候跟著爸媽上街，爸爸永遠去新華書店，媽媽喜歡逛百貨市場。我們一家三口外出，常常是爸爸在書店看書，我和媽媽去商場購物，我們各逛各的，互不打擾。等我們母女逛夠了，買好了，便返回書店尋找我爸爸，然後一家三口一起回家。”
“我和媽媽逛街時，有一次偶然經過一家專賣進口商品的高級店鋪，裏麵有各種國外食品和高檔貨品。我媽媽在裏麵流連忘返，又是看皮衣又是看珠寶，前後轉悠不亦樂乎。在我的記憶中，那間屋子好像潘多拉的盒子，其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寶藏，它金光燦爛耀眼奪目，屋頂閃耀著華麗璀璨的鑽石光芒。”
“從前的友誼商店和華僑商店都是這種店鋪。”
“那間屋子亮晶晶的，一麵掛滿了衣物首飾，一麵擺滿了食品罐頭，一麵堆滿了生活用品。另一處狹小的角落裏，零零散散塞滿了進口玩具。我便是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第一次見識了來自美國的芭比娃娃。店員告訴我，這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名叫芭比。”
“那個年代的進口貨品價格不菲。”
“我是玩兒跳皮筋和踢毽子長大的孩子，還有砸沙包和跳方格。家裏也有不少玩具，大多是布藝玩偶，卡通動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娃娃——她的眼睛湖藍碧綠，她的金發及腰披肩；她的胸脯渾圓飽滿，她的腰肢纖細柔軟；她的翹臀曲線優美，她的長腿筆直修長；她有著長長的睫毛，紅紅的嘴唇；她戴著閃閃的耳環，亮亮的戒指；她身穿華貴的禮服，手挎精致的香包；她的腳上，穿著明晃晃水晶般的玻璃高跟鞋。”
“你媽媽買給你了沒有？”
“芭比娃娃立時抓住了我的眼球。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十分好奇，十分驚喜，我就那麼看著她，既不敢摸也沒敢碰。年輕的店員姐姐蹲在我身旁，溫柔地問我喜不喜歡這個娃娃，我輕輕說喜歡。她告訴我娃娃的名字叫芭比，她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美國，她來到中國是為了找朋友——你有沒有做過一個遊戲，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我點點頭說我在幼兒園時玩過。店員姐姐又說，你和她長得多像呀，都有長長的頭發，甜甜的酒窩，你們兩個都是洋娃娃。我說我不叫洋娃娃，我叫陳芳齡，小名叫元元。”
“元元。”他柔聲低語。
“店員姐姐被我逗笑了。她問我願不願意和芭比做朋友？我說願意。她又問我想不想帶芭比回家，我說想。於是店員姐姐摸摸我的頭發，悄悄告訴我說我可以送給你。但是你要好好照顧她，因為她在中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從今後你就是她的家人，是她的親人，你可以做到嗎？我重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