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出來了,自己心裏居然也舒服很多。

“我們小聲長大了,還知道安慰我。”她笑眯眯地去揪鍾亦聲的臉頰。

他已不再是青澀孩童,臉龐俊美瘦削,褪去了嬰兒肥,不會像小時候那樣顛兒顛兒地追在自己後頭跑,這幾個月,鍾亦聲忙著自己的學業和生活,也沒真來美國找她玩。

大家平時各自忙碌,到了關鍵時候,誰也不會缺席。

似乎生活的方方麵麵都在朝著一個正確的道路行駛。

“我本來就很成熟,我早就是大人了。”鍾亦聲小聲反駁。

她笑得睫毛輕顫,卻沒好意思問他,那個人來了沒有。

七點過了。

觀眾陸續進入音樂廳,廳內廣播聲響起,提醒觀眾有序就坐。

鍾亦心坐好全部準備,來到後台,工作人員掀開布幕讓她看了一眼。

人群熙熙攘攘,她視力不算太好,這個角度刁鑽,看不清那些人臉,但她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其中,心沒來由地安定許多。

陳囂說過,他會到場。

那他就一定會到。

隨著演出時間愈來愈近,觀眾席也愈發安靜,燈光暗下來,隻餘台上明亮,許昌彥穿著一身熨貼的黑色燕尾服走至近旁,他要出場了。

“待會兒的安可曲你來彈,”許昌彥頭發梳得熨貼整齊,他鼓勵地看著鍾亦心,“就彈《暴風雨》。”

《暴風雨》?

許昌彥沒有多做解釋,大步邁向台上,隨著他的出場,掌聲雷動,經久不散。

老師沒多少花花架子,古典演奏也不是演唱會,並沒有多少互動環節,他一手扶著鋼琴,向觀眾席微微鞠躬,便徑自坐下,開始他的演奏。

巴赫D大調第四帕蒂塔,是巴赫的組曲之一,隨著前奏曲的響起,俄頃間,觀眾席靜的接近肅穆。

刹那間的福至心靈,讓她領悟到許昌彥的用意。

十一歲的時候,她第一回接觸到《暴風雨》的曲譜,她自然不能理解貝多芬偉大深刻的用意,隻覺得技法頗有難度,曲調也不甚優美,她心裏是有些抵觸的。

許昌彥教導她:“你不是喜歡吃你家門口的冰淇淋嗎?你想象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這些白鍵是條條大路小徑,這些黑鍵就是路上的小石子,地上都是泥水,你要是不想弄髒你的白裙子,你就得有技巧地躲開泥巴,再踏著磚頭石子,成功通關了才有冰淇淋吃,懂嗎?”

小鍾亦心點點下巴,懵懂又天真地看著老師,似懂非懂地說:“知道了。”

到後來,鋼琴於她的意義,早已超過草莓味冰淇淋的誘惑。

她至今都記得,她有一回在柏林辦獨奏會時,她在台上彈奏德彪西的月光曲,第一排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全場安靜森然,彈到一曲終了,她聽到那位老太太伴著曲子的節奏一起呼吸的聲音。

她感動得要落淚。

那天和陳囂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想要重新回到台上,想要成為大家喜歡的鋼琴家,因為在台上彈琴的時候,真的有一種很簡單的快樂。

明明是很單純的事情,是她想複雜了。

什麼滑鐵盧,什麼姚姍,全部拋諸腦後,她隻需要享受這一刻的愉悅,並將這份愉悅傳遞給聽眾即可。

待到思緒清晰,終於輪到鍾亦心上台,她款款走至台上,克製禮貌的麵向觀眾微笑,錚亮的黑色琴身映出她自信的麵容,如同陳囂麵對商場時的從容之氣一般,這裏,也是她的主場。

她已無需羨慕任何人。

這一次,她沒有往觀眾席張望,不是怕看見什麼,她已足夠安心,也篤定了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夠影響她今晚的發揮。

無論下方有誰,或是沒有誰。

平安夜,和莫紮特的組合不能更完美,快樂的音符,手指輕快的在琴鍵上跳躍遊離,她太過熟練,甚至可以閉上眼睛,想象著那一晚拽著少年的校服,連走帶跑行過的那條路。

倏忽間,遙遠的記憶都鮮活起來,連同那條幽深巷子裏簷角處掛著的冰錐,漫天羽毛般的溫柔雪花,小飯店裏飄出來的酒香,還有少年為自己紮頭發時,毛毛躁躁,卻又注意著不要扯痛她的細致模樣……

仿佛從那時起,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注定要撿到他的籃球,注定要賴著他走。

那些鼓掌和叫好聲都像是在夢裏一樣,在她沮喪回國的那些時候,經常做的夢。

演奏結束,鍾亦心向觀眾鞠躬退場,她眼中含淚,但壓抑著沒有掉下來,今晚應該是個沒有眼淚的夜晚。

台下整齊劃一地喊著安可,等時機成熟,她才重新出場,直到一曲《暴風雨》結束,這場演奏會才真正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