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鳳歌因在值上還有些許事情未交接清楚,是以得先去一趟,同她話了別,步出紗簾,忽又回頭道:“今時今日,我同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當真的,不僅是此時當真,往後年年歲歲月月都當真。”
言罷大步行出門去,方行過遊廊,陡見微風輕拂起,牆角一抹水綠輕漾,心下一駭,放緩步子遊移過去,厲聲輕喝:“是誰?”那抹水綠抖了抖,鳳歌順著蒼翠的綠意往上看去,視線落在一張水色橫斜的臉上。四下陡然寂靜無聲,隻餘她輕喘飲泣之聲,似是孤鳥啜鳴,一呼一吸之間,令人動容。鳳歌臉色有些恍惚,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說:“九如娘子。”九如撩起了眼皮子,泫然淚下,道:“綺羅久在大內,見多識廣,方才我本是打算來找她請問些東西,並不曉得你也在裏麵。”
鳳歌眼角烏沉,撫著腰間的一塊黃玉鏤空魚紋玉佩低低“嗯”了聲,又道:“值上有事,我先去了。”九如被他駁得說不出話來,隻有悶頭揩眼淚,好半天才抽噎著低語:“為什麼?”她背過身,抽出絲絹擦了擦眼角的淚漬道:“我一向隻知道你們兄妹二人感情甚篤,卻萬沒有想到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鳳歌深深吸了一口氣,吊起了半邊嘴角:“要說什麼,不說什麼,都憑著我自己心裏痛快,與別的沒什麼瓜葛。”九如道:“今年四月,姨母寫信來振州,讓我到長安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鳳歌大駭,愣愣看著她,身子忽然顫了顫,問道:“是阿母叫你來的?”她滿麵梨花,纖弱的身子微躬著,迎上鳳歌的視線,半似惱怒半似譏諷:“不若你以為九如一個女流之輩,當真會千裏迢迢前來省親嗎?姨母在信中道鳳歌年十八,正當年華,性子陰柔,若是我到長安,朝夕共處,或能生出些情意來,所以我才不遠萬裏從振州來長安。”鳳歌隻覺耳後一陣嗡鳴,氣血上湧,統統行到腦門,憋得一臉通紅,方道:“阿母所為,我竟什麼也不知道。”
九如生出一股子倔勁兒,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卻拚命不叫它落下來,發狠地點頭:“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根本就忘了在這世上最不起眼的振州還有一個九如。”鳳歌窒了窒,抬起眼:“你在說什麼?”
九如哽咽著說道:“你忘了,你當真將所有事情都已經忘了。”
那日,鳳歌聽了一闕故事,講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多年來內心的波瀾壯闊。那個故事從女子十歲的初夏開始,那天蜻蜓低飛,綠草初生。血色夕陽籠罩整個天地,她被父親牽著手走進了自家後院的畫廊,畫廊屏風後的小榻上有個少年正躺著休憩。一縷風拂過東珠簾,叮鈴作響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少年。她看見了他的眼睛,溫柔明淨,不像是望著一個小女孩,倒像是仰視著個精致的瓷娃娃玩偶。
少年眉目如星,會舞得一手好劍,性子極其地冷,在他家住了月餘,眼眶中總有薄薄水光,卻也不同她說上半句話。一日,練琴的師傅在池邊亭內教她琴藝,少年在不遠外的假山後練劍。她仍清楚地記得那日她彈的是什麼曲子,隻因那是漢代才子司馬相如為求她妻子所作的《鳳求凰》。彼時司馬相如並未成名,家境清寒,一貧如洗,當時的帝王景帝不好詞賦,自薦未遂,來到臨邛,與當地長官交好。一日與這位好友一同來到卓王孫家赴宴,席間有人邀相如撫琴一曲,相如並未推辭,自喻為鳳,文君為凰,奏得一曲《鳳求凰》。文君善音律,自然聞歌知雅意,傾心不已,自此譜下佳話。
九如年少,對風月雅事格外向往,知道其中典故後,學得更歡喜,便在亭中練了一下午,那個少年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隻聽到他竟問道:“你彈的是《鳳求凰》嗎?”就在那一瞬,一陣疾風吹過,池塘裏的荷葉此起彼伏,蕩起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又一圈圈蕩回來。她點了點頭,少年撫了把琴頭的桐花,喃喃道:“我早說過,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並不是什麼好的典故,用風花雪月的計謀,騙來文君,又要卓王孫的錢財,又不願舍下自己的顏麵,讓文君當壚賣酒,以此逼迫卓王孫資以錢財,偏生後人還要說這是段佳話。”
她沒料到這個冰山一樣的少年會突然跟他說話,還是說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這般纏綿悱惻的故事,倒一時語塞,憋紅了臉,半晌未說話,好大半天才憋出一個字:“我……”少年像是陡然清醒,忽道:“我不該跟你講這些的。”
九如抬頭望了一眼他,他渾身浴在暖黃的光澤下,身著明黃常服,負手而立,日光自廊外糾葛的枝葉間篩下,如在他的玄袍上用淡墨色描摹了千枝萬葉,道:“那時她想跟你說,即使當壚賣酒,窮酸落魄,但隻要文君願意,這便是一樁佳話。鳳歌,你還記不記得那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身上竟湧出薄薄的汗,針尖一般顆顆刺在肌膚上,又迅疾被蒸發殆盡,唯留下一絲難以覺察的疼痛,刹那間他的腦海裏千回百轉,突然想起那個淹沒在他記憶中的盛夏,南方濕熱黏膩、就連風都帶著熱氣的盛夏。因為那個夏天,發生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