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別過頭去,含笑端起案上的盞子,喝了一口,道:“雖是這個理,可底下這些人你不明白,放縱一回,撒了蹄子就去,非但不知感恩,反是變本加厲,越發不顯得當差是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沒了分寸。竟連皇帝都敢衝撞,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明兒不知還會鬧出什麼好歹來。”
李炎聽了個七八分,又是阿清那隻貓,又牽扯進了皇帝,不由頭大如鬥,思索再四,方道:“方才孫兒見她們跪了一夜,吃了好些苦頭,想來應是長了記性,今兒又是孫兒帶忍冬頭回來見祖母,忍冬年紀小,心地也不夠開闊,若是見了人命官司,難免夢靨難當,遂起了心,放她們回衙內去了。”太皇太後無奈道:“你呀,都這把年歲的人,心眼還是那麼軟。”又轉臉對孟忍冬道:“現今你主著事,五郎心地軟,你可得發著硬。若夫妻倆都心軟,下麵的人不會念著你們心好,隻會覺著軟弱可欺。”孟忍冬乖乖巧巧點了點頭,笑應:“是,妾身聽老祖宗的吩咐。”
日頭已高高升起,日光打窗欞透進來,曬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李炎側身動了動,竟覺背心不知什麼時候冒了汗出來。太皇太後轉臉看了看更漏,說道:“還未到皇太後和寶曆太後宮裏去請安罷?”李炎嗯了聲:“孫兒心中惦念著祖母,先往興慶宮來了。”太皇太後點點頭,道:“五郎心裏有祖母,祖母十分高興。可寶曆太後是你嫡母,皇太後是你皇兄阿母,心裏也得有她們。日後你和忍冬進宮,不必先來看哀家,先去探望兩宮太後。”李炎遲疑了許,太皇太後笑嗬嗬道:“糊塗孫兒,你是哀家的孫子,哀家打心眼裏疼你,來得早或遲哀家心裏都不計較。太後那邊你去得遲了,少不得她們多心東想西想。”李炎恭恭敬敬道了聲“是”。太皇太後點點頭,催道:“那便快去吧。”
夫婦二人遂行禮告退,方出了興慶宮的大門,侯在門外的王府下人迎了上來,簇擁著他倆上了肩輿,慢慢向皇太後宮裏行去。宮中現有兩位太後,一名是先帝敬宗之母——寶曆太後,另一位是皇帝生母——皇太後。李炎領著孟忍冬各宮覲見,正巧陳王也在此,叔侄倆又話了片刻,耽誤了好些時辰,午時將盡方覲見完畢。寶曆太後再三留他們用膳,李炎婉言謝絕,她無奈隻得吩咐陳王:“去送送你五叔。”
陳王應聲,李炎夫婦垂手退後,甫出了殿門,李炎便道:“成美回去吧,你身子骨一向不好,好生珍重。”李成美笑著一肅:“侄兒恭送五叔,謝五叔的疼愛。”李炎頷首登輿,成美在簷下目送,見他身影遠去,方才折回殿內。
孟忍冬在李炎右手邊上,微微側目,見他一手支著額頭,朱紅吉服袖口上的金線在日光下煜煜生輝,袖口滑落寸許,露出一截小臂來,心裏不由喜得非常,道:“大王現在可要回府?”肩輿直往西,李炎抬頭,見就快到中門,突然吩咐停下。孟忍冬不明所以,追問了句:“大王這是要去哪裏?”李炎直起頭,笑了笑:“孤想去尋春院走走,不必等孤,你先回。”
孟忍冬素來曉得,尋春院是當年韋太妃居住過的地方,李炎偶爾會去一趟,什麼也不做,就待上半天,心裏都能安寧幾分。不疑有他,謹慎道:“尋春院距此不近,讓小西子跟著吧。”遂招來小太監,叮囑兩句,自己便走了。
李炎信步宮中,不疾不徐地走著。小西子是個小太監,沒見過什麼場麵,因孟忍冬封妃,臨時調撥過去伺候的,隨在李炎身後,一言也不敢發。目光落在李炎的後腳跟上,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打量周圍的情形。重樓疊闕盡消眼底,鬆柏梧桐倒多了起來;漸漸的,鬆柏也遠去,又多了幾處宮殿來,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李炎終於停下腳步。卻也不進去,隻從門東行到門西,又行到門東。在門口踱了幾回步,就跟拿不定主意一樣,站坐不寧。小西子不知其中的緣故,隻看見李炎攢眉凝目,麵上甚是焦灼,當下心中一凜,噤聲不語,吸著幹癟的肚皮站得格外端正,腦袋深垂,連眼皮子都不敢掀一下。過了片刻,李炎方打定主意,喚來小西子,道:“進去找一個叫百裏齊笙的,將這藥送給她。”頓了頓,又描補了一句:“就說是孤賞的。”小西子躬身接過藥瓶子,顛顛的往裏麵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