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到了亂葬村。
我和林軒鳳兩人坐在飯館裏,一人叫了一碗雞蛋麵。
門外吆喝聲不斷,人群熙熙攘攘。
皇上昭告天下,十六年前因故丟了四皇子,現在招其回宮。
四皇子名曰桓天異,常妃之子,今年十七歲,前胸有一塊金色的鳳凰印記。
除了三個師父和我,沒人知道林軒鳳胸前有這個印記。
林軒鳳垂首,安靜地吃著碗中的麵條。
我看著他,張嘴半晌,還是說不出話來。
他迅速卻優雅地吃完了麵,抬起頭,看了看我的碗,衝我嫵媚一笑:“怎麼沒動,不想吃了?”
我幹笑了一下,用筷子攪了攪碗中的麵,吃了一口,食之無味。
勉強吞了兩口,還剩大半碗沒動,突然站起身走出門去。
林軒鳳付了銀子,跟著我走了出來。
“你是不是病了?今天隻吃這點。”
“怎麼不理我……我做錯事了?”
到了霹靂堂的附近,他突然攔在我的麵前:“凰弟,跑這麼快做什麼,心情不好?生我氣了?”
我蹙眉看著他。他竟一點都不覺得難受。
涼爽的春風吹過,將我的幾縷長發吹到了臉上。
林軒鳳微笑著替我撥開頭發,柔聲道:“你心情不好要告訴我,我替你分擔。”
他還笑得這麼開心。
我重重吐了一口氣,也假裝不在意地說:“你什麼時候動身?”
林軒鳳仰頭想了想,笑道:“下個月好不好?”
一股熱血在我的胸腔中噴發。
我氣得幾乎要哭出來:“你這種人,你這種人,我瞎了眼才會覺得你好!好啊,你滾,何必等到下個月,現在就滾!”
林軒鳳睜大了眼看著我:“凰弟……你在胡說什麼。這明明是你出的主意。”
我狠狠跺了跺腳,忍了很久才把氣壓下去。
“原來是草民的錯,四皇子殿下,草民若有冒犯,請多見諒啊。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趁早起身,回去和父皇認親,就這樣,告辭。”
說完扭頭就走。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軒鳳哥他是金枝玉葉,我該感到驕傲才是,為何要生氣。
心裏很清楚,他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屬於我了。
想著想著眼眶就開始發熱了。
罷了,罷了。
是我自己投入太深,沒想到自己在他眼裏沒那麼重要。
林軒鳳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將我又扭了過去。
“你,你怎麼哭了?”
我一下撲倒在他的懷中,在他胸前蹭來蹭去:“我知道你去了以後回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也不會多留你。”
抬起頭,眼前的林軒鳳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肉麻的話我就說一次……不要忘了我。”
媽的,我什麼時候變這麼女人了。
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
林軒鳳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沉思了許久,突然笑了:“可是我沒這麼專情,要我不忘你,很難。”
剛說完這句話就被我狠狠打了一拳。
“你敢忘,你忘了老子天天釘小人詛咒你!”
“好疼,凰弟,你現在說話怎麼這麼粗魯的……”
“我就問你記得住麼?記不住再吃我一拳!”
我幾乎是一邊飆淚一邊說這種話。
林軒鳳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站直了,聲音輕得就像在哄小孩:“你不是說要闖蕩江湖麼,現在是忘了還是等不及了?”
風輕柳葉細,林軒鳳長長的頭發在春風中輕輕飛舞。
“你……不回去當你的皇子了?”
他假裝迷惑地看著天:“我還有別的名字麼。記不住了。我隻知道我叫林軒鳳,是一隻小青蛙,我喜歡的人呢,自然是隻小小青蛙。”
我整個人都呆掉了。
這混帳東西,耍我!
我兩手往他的雙頰一合,啪,一邊一巴掌:“你帶種!”
林軒鳳痛得臉都皺起來了。
心窩裏暖暖的,仿佛春風拂過。
我的手還停在他的臉上,壞笑一下,在那兩片柔軟的唇上輕輕一吻。
這還春寒料峭,林軒鳳的臉說紅就紅了。
兩人正親來親去玩得開心,一轉身,變成兩隻冰雕。
七殺刀正站在我們身後……
徹底被嚇住了,我倒吸一口氣,猛地坐起身。
周圍的場景迅速變換,發現自己又做夢了。
腦中浮現了林軒鳳的臉,竟會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甩了甩腦袋,看看周圍,發現自己正在奉天客棧中,突然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翻身下床,手臂撕裂般的劇痛。
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推開門,剛好看到了正準備進來的硨磲。
“林公子,你醒了。”
硨磲依然一副木頭相。
我急道:“蓮呢,蓮去哪裏了?”
硨磲指了指隔壁:“宮主受了傷,大夫正在替他把脈。”
我立刻往隔壁房間衝去,硨磲卻攔住了我:“林公子請先用膳罷。”
我說:“他沒恢複我就吃不下。”
硨磲道:“宮主有《蓮神九式》護體,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幹脆道:“我就是看他!”
硨磲道:“宮主他說不想見你。”
又是一桶涼水澆下,把我淋了個徹頭徹尾。
看著硨磲進房,我尷尬地笑了笑。
有兩個人從我麵前走過,提到了“重火”二字,心生疑惑,偷偷跟在他們後麵。
“聽說沒,修煉《蓮翼》的人都是雌雄同體。這麼說來,蓮宮主和梅影教主不都是……”
“怎麼會沒聽說,別在這裏說了,怕重火宮的人還沒離開呢。”
那人的聲音放小了些:“我實在沒法想像下去了,那不是怪物是什麼。”
“據說雌雄同體還能生孩子呢,蓮宮主參加英雄大會的時候不是帶了個小女孩嗎?我估計那個女孩……”
“確實,不男不女,好惡心,他還是不是人啊?”
“媽的,真是怪物啊,不要再說了……”
那人惱怒地看著我,狠狠推了我一把。
“神經病。我就說他怎麼了。”
我手上的傷被拉傷,痛得冷汗直流:“在別人背後說壞話,嫉妒了?”
那人冷笑道:“是麼,我嫉妒他了,嫉妒他雌雄同體,嫉妒他半男不女,嫉妒他可以像女人一樣生孩子,我好嫉妒啊……”
我的腦袋裏嗡嗡一片,已是氣憤至極。
鉚足了全身的力氣,衝過去一拳打在那個人臉上!
那人立刻撞到了身後的欄杆上,大聲呼痛,立刻和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走到了我的身邊,朝我肚子重重踢了一腳。
那一下幾乎是直衝我腦門,頭一昏,就往地上摔去。
渾身都像是要散架了。
骼膊上的箭傷擰得我的心都揪痛起來。
幹咳兩聲,抬頭惡狠狠地看著他們:“你們有本事到他麵前去說!”
兩人的臉色倏地變白了。
估計這才想起重蓮很有可能在附近,又交換了個眼神,跑下樓去。
剛轉過身,一道白光閃過!
兩個人連呼救的聲音都還沒發出,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頭上插了兩塊陶瓷碎片,卻沒有流血。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了站在房門前的重蓮。
長身玉立,風姿冰冷。
衣衫半敞,胸前裹著厚厚的紗布,隱有血跡浸出。
我捂著自己的肚子,勉強撐起來,又跌下去。
視線一直沒有從他的身上挪開。
重蓮轉身走了回去。
“蓮,等等我!”
我大叫一聲,他頓了頓,還是進去了。
我一口咬住手背,忍痛站起來,結果撞上了正出門的大夫,骼膊又給碰了一次。
槐夏風清,羅幕輕寒。
重蓮站在窗前,青絲披散,深紫色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重雪芝正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覺,長長的睫毛偶爾動一下。
天高蒼茫,月侵樓。
微風細細,帶著些潮濕的空氣。
重蓮揚起頭,享受著迎麵而來的暖風,淡然索笑,綺席從容:“凰兒,還要我幫你取《芙蓉心經》麼。”
霎時心亂如麻,隻知道站在門口看著他。
窗外,芳草綿綿,橋邊楊柳。
簾卷珠花樓台靜,劈劈啪啪相撞,輕紗碧煙。
重蓮的手搭上了窗欄。緊緊握住。
“我知道你一定急著想離開。三個月後我會叫人把東西給你,這段時間,你想去哪就去哪罷。”
聲音空靈婉轉。
蒼白的麵容仿佛下一刻就會在輕風中破碎。
不經大腦直接說道:“為什麼要趕我走。”
重蓮轉過頭來看著我:“剛才他們說的話你都聽到的。”
我無所謂狀:“那又如何。”
重蓮一臉平淡:“你放心,我不會到處給別人說這件事。”
我愕然道:“這話要說也該是我說才對。你給別人說什麼。”
沉默了許久,他才輕聲道:“雪芝。”
我說:“雪芝怎麼了。”
重蓮輕輕歎了一口氣:“我想殺了她。”
我走到他身邊,憤然道:“你有病麼,憑什麼殺她?”
“她活下去是罪孽。”
“她才多大,你就知道了?她是一條人命,不是一個玩具。”
重蓮淡淡地說:“如果你知道她的來由,叫你殺她可能你都嫌髒。”
“我會嫌她髒?我會嫌她髒?!”我無法遏製地提高了嗓音:“她是我的女兒,我會嫌她髒?!”
重蓮的眼睛一下睜大了,怔忪地看著我:“你……知道?”
“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我為什麼會不知道?!”
大聲吼出這一句話,自己都累得喘粗氣。
輕風拂過兩人的臉頰,溫溫的,卷起了重蓮身上熟悉的體香。
重蓮的嘴唇在微微發抖。
“凰兒,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骼膊上的傷又被拉傷,我痛得齜牙咧嘴。
“你要我說幾次你才聽得懂?重雪芝不隻是你一個人的孩子,所以,你沒有權利奪走她的性命!”
重蓮霎時有些失措了。
“凰兒……”
“凰你的頭!”我打斷他道,“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會嫌自己的孩子髒!”
吼完這一句,再沒力氣說話。
兩個人對視了許久。
“嗚嗚……二爹爹,不要吵我……”
我和重蓮都朝床上看去。
兩隻小手騰空劃著圈圈,雪芝小小的身子慢慢坐了起來,睡眼蒙朧地看著我們。
我搶在重蓮前麵坐在雪芝旁邊,摸了摸她茸茸的頭發。
“芝兒,爹爹不要你,二爹爹要。”
緊緊抱住她,心裏酸澀得不得了。
重蓮站在床旁,臉上的表情極是複雜。
“雪芝,二爹爹要你,二爹爹最喜歡你。”
一邊說一邊吻了吻她的額頭,眼眶發紅地將她抱了起來:“二爹爹最喜歡你,不管別人怎麼看你我,二爹爹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我沒有看重蓮的表情,拿布小心翼翼地將她包起來。
“那是你說的,我走。但是我要帶上雪芝。”
本來以為重蓮會挽留的,可他沒有。
懷裏的雪芝疲憊地撓了撓小臉,又睡著了。
蓮不知道,剛才我和雪芝說的話,其實是我最想對他說的。
我一咬牙,轉身走出門去。
結果剛出門,瓢潑大雨落下,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客棧,如果現在回去……
太沒麵子了。
氣憤地看了一眼雪芝,這小鸚鵡睡得正酣暢。
把她藏在自己懷裏,往大雨中跑去。
大雨挾風雷。
我抱著雪芝躲在了一個漏水的茅屋下。
雪芝安然地閉著眼睛,身上倒是幹淨暖和,我徹底淪為落湯雞。
雪芝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可此時看著她的臉就覺得難受至極。漂亮是漂亮,跟她爹也是越來越像了。
她竟是我的女兒……
是我和重蓮的女兒。
隻要一想到這裏,心就會狂跳起來。
如果我和他相愛,我一定會衝過去狂吻他,告訴他我有多開心。
隻是自信歸自信,我仍有自知之明。
沒有宇文公子的氣魄風度,沒有般思思的傾城容顏。
不該埋怨誰,他不可能對我動心。
我緊緊地裹住了她的身體,頭擋在了她的臉上,雨水衝破陋屋頂落下,把我本來就濕透的腦袋又澆了個遍。
我簡直不敢去想那一天。
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雪芝,離開蓮。
那不是暫別,沒有再見。
驛道上空無一人。顛風吹急雨,倒海翻江洗殘暑。
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時才會放晴。
鼻子一癢,猛地打了個噴嚏。
“芝兒,雖然老愛學舌,又老欺負你二爹爹我,可是……”輕輕拍著她軟軟的身體,“二爹爹好想看你長大……”
二爹爹好留下來,看你長大。
看著你慢慢長大。
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蓮花池。
團荷朵朵,醉霞搖蕩。
罩芙蓉,圓青映嫩紅,似雲香不斷,受露重如睡。
我緊抱著雪芝,看著重重疊疊的多瓣蓮花,忍不住輕輕一笑,果真人如花形。
摸了摸自己的腰際,掏出一個冰涼剔透的琥珀。
即便是在這樣陰暗的光線下,琥珀依舊閃爍著淡棕色的光澤。
一瞬間,我幾乎想起了關於林軒鳳的所有事。
好像是在霹靂堂的門口。
身後一棵枯樹,幾片黃葉在樹梢飄搖。
我連忙掙脫開林軒鳳抱著我的手,幹笑道:“哈,哈,師父今天心情也很好,跑出來玩呢。”
七殺刀皮笑肉不笑:“今天叫我師父了,有什麼端倪麼。”
我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今天看師父神清氣爽,叫叫師父,精神更抖擻。”
七殺刀視線轉移到了林軒鳳身上:“你明天走。”
林軒鳳的臉立刻就變色了。
他從未違抗過三個師父的命令,這是第一次。
簡單明了的一個字:“不。”
七殺刀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之色,但很快恢複了冰冷:“你不走?”
林軒鳳又一次堅決地說:“不走。”
秋風摧剝利如刀,落葉乍開合。
七殺刀舉起了手中的長槍,槍頭慢慢指向了我。
“你不走,可以。他死。”
平時我從來不讓自己吃虧,可這次不一樣。
頭一昏,竟頂撞了七殺刀:“為何要讓他走?就因為他是皇子?就因為你們不想讓他牽扯麻煩到自己身上?你們這樣做,太失人性!”
七殺刀陰森森地看著我,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危險的神色。
槍頭如烈火,迅速朝我擊來,劃過之處,就連空氣似乎都將熊熊燃燒。
--熾火槍三十六式!
我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後的大樹上。
槍頭仿佛噴發出了火焰,正擊我的麵門!
我抱住自己的頭,一下蹲在了地上。
徒然間,一道血光閃過!
斜陽旗影,楓葉滿山秋,旋轉飛舞,寥落如殘蝶。
一個溫暖的身體撲在我的身上。
我的背重重撞上了樹幹,劇痛幾乎將我整個人都撕裂,溫熱的液體流過,鮮紅浸染了我的衣裳。
卻不是我的血。
低下頭,林軒鳳倒在我的懷中,脆弱而深情地凝視著我。
奄奄一息。
怔怔地看著眼前,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許久,許久……
他慢慢合上了雙眼。
“軒鳳哥--!!!!!”
淒絕的吼聲劃破蒼穹,我緊緊抱著他的身體,渾身劇烈顫抖。
那一刻已經無法去思考任何東西。
隻知道,世界在一瞬間坍塌了。
終於知道那個動力的來源,在看到朱砂揮刀殺林軒鳳的時候,竟會毫不猶豫地衝過去替他擋刀。
這樣的事,林軒鳳也曾經做過。
我不是林宇凰,可是那樣的記憶已經不止是留在了林宇凰的心中。
而融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血肉。
從那以後七殺刀再沒過問我們的事。
林軒鳳的命自然是保住了的,但是身體從那以後就垮了,再無法習武。
不知有多少次心疼地抱住他,對他說,軒鳳哥,以後由我來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