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軒鳳隻是笑,一直一直,苦澀地笑。
第二年暮春,亂葬村來了一個陌生人。
一直住在客棧,也沒有出來過。
本來沒有留意到這件事,可我見了他,整顆心都是懸著的。
那一日他站在客棧外麵,樸素的衣裳,非凡的風姿。
一名三十來歲的男人,眉清目秀,雙眼炯炯有神,一根鼻梁高而挺,確實是名美男子。
隻是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與我有很深的羈絆。
想去問他幾句話,卻總是莫名地退卻了。
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他是采蓮峰的副幫主。
某一次被他叫住了,他問我叫什麼,我說,林宇凰。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十分慈祥:“我叫林誌潁。”
我作為一個棄嬰被丟在亂葬村口的時候,身上就有個名牌。
所以我的名字是生來就有的。
當這個男子說他也姓林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跳停了。
“你是我的親戚?”
那個男子點點頭,眼中卻沒有認親的喜悅:“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來接你離開。”
和我想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從小就一直幻想過與親人相見的那一日。
或許我的父親沒有他這麼英俊,沒有他的氣度,但一定會讓我一聽他說話就會覺得像回家。
而那時看著他,隻覺得陌生,沒有一絲溫暖的感覺。
這麼多年沒有照顧我,等我長大了才想起有我這個兒子。
我扯著嘴笑了笑:“林叔叔,您這麼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怎麼可能和我這種街頭小混混有關係,您的兒子要在這種地方長大,恐怕早給野狼叼了。”
說完轉身就往霹靂堂裏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道淺藍色的光閃過——
我下意識朝那道光看去,竟是個女人。
她輕輕落在林幫主身邊,舉步投足間透露著高貴而典雅的氣質,一雙漂亮的狐狸眼卻又使她看去異常妖媚。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時竟看得癡了。
她挑起了彎彎的眉毛,輕輕柔柔地說:“副幫主,您這兒子可不好認呢。”
林幫主的頭埋了下去。
她朝我走過來,細長眼慢慢掃過我的臉:“原來你就是林宇凰。不錯,不錯。生得挺俊,你爹都沒你好看。”
雖然喜歡美女,但是很討厭賣弄風騷的女人。
厭惡之情不加控製地顯露在臉上。
她輕佻地笑了笑:“喲,那是什麼表情。小哥哥,要不,丟了你那沒用的爹跟了我,我養你。我家還有五個哥哥呢,你當第六個,如何?”
笑得雖然輕浮,卻美得讓人收不住視線。
她冰涼的手慢慢撫摸著我的臉,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結果撞到了一個人的懷中。
轉過頭去,看到了林軒鳳有些憔悴的臉。
林軒鳳看了他們一眼,聲音軟軟地說:“凰弟,有人來了?”
瘦瘦長長的身子看去格外單薄,我心中一緊,道:“這兩人找錯門了,我們進去歇息吧。”
門沒關,那女人就突然走到了我們麵前。
她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林軒鳳,依然是一副放蕩的德行,感覺卻大不一樣。
林軒鳳極有禮貌地說:“請問你有什麼事。”
她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喃喃道:“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林軒鳳的臉上一紅,赧然笑道:“多謝誇獎。”
我原本以為這女人會和林軒鳳說一樣的話,可她隻是轉過頭對他嫵媚一笑就離開了。
又過了幾天。
鳳凰竹林的小屋。
春風和煦,竹筍沁香。
清光映竹林。
我坐在桌旁,喝了一口從小花菜頭那搶來的桂花酒,差點吐出來。
林軒鳳躺在床上假寐。
長長的頭發落在香枕上,如流水淌過,美得讓人想去蹂躪一番。
我把酒壺往桌上一放,坐到了林軒鳳的身邊。
他的睫毛動了動,睜開眼,卻因為陽光刺眼又閉上。
我一下跳到床上,壓在了他的身上,剛好擋住了太陽。
林軒鳳半睜開眼,睡眼蒙朧地看著我:“凰弟,要回去了?”
我把手伸進他的衣服,摸到了他背脊:“讓我看看你的背,好不好?”
林軒鳳別過頭去,閉眼裝睡:“背有什麼好看的。”
我從他身上跳下來,拽著他晃了半晌:“讓我看,讓我看看。”
他歎了一口氣,坐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
溫暖的陽光下,林軒鳳半褪衣衫,皮膚光滑如玉,仿佛吹彈可破。
可是後背卻有一條又長又突兀的傷疤。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傷,心裏憋得難受。
林軒鳳半側著頭,微笑道:“沒關係,現在已經不痛了。”
我一下抱住他瘦削的肩膀,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軒鳳哥。”
“嗯?”
“給我親一下。”
林軒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閉上眼把臉轉了過來。
我把臉湊過去,輕輕碰了他的唇。
這一吻,呼吸一下就變亂了。
一下將他撲倒在床上,兩人緊緊相擁相吻。
就在這個時候,門“轟”的一聲被推開了!
我和林軒鳳兩人驚得坐了起來。
林幫主站在門口,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
我和林軒鳳衣冠不整地僵坐在床上,兩人的臉立刻變得滾燙。
我十分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請離開!”
林幫主卻突然衝到我的麵前,一下拽住我的頭發,將我摔在了地上!
“我怎麼會有這種兒子!竟和個男人……你這個廢物!”
我的頭皮被扯得發麻,剛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又被他狠狠摑了一個耳光,頭暈目眩。
“你還不如去死了算了——生你來有個屁用!!”
我扶著凳子站起來,氣得連手指都在發抖,指著門大吼道:“林幫主,我就是愛和男人裹在一起,我也不是你兒子,所以--請滾出去!”
哪知他又是一巴掌朝我臉上扇過來!
我的頭一下撞在了床上,耳朵裏嗡嗡作響,頓時覺得這人不是暴力,而是好笑。
就在我準備起身反抗的時候,一聲悶響--
“砰!”
猛然抬起頭,發現林軒鳳把花瓶砸在了林幫主的頭上。
花瓶頓時破碎。
林幫主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腦袋上汩汩冒血。
血腥味充斥了整個房間,林軒鳳的手一顫,往後退了一步。
兩個人即時都說不出話了。
林軒鳳的臉變成了一張白紙,良久才說出一句話:“我……我殺了人了?”
我搖搖頭,顫聲道:“不,不知道。”
林軒鳳抱住自己的頭,驚慌地看著我:“他死,死了?”
我的臉也變了:“不知道。”
林軒鳳急了,頹然坐在床上,淚水一直在眼眶中打轉:“怎麼辦,我殺了你……你爹……我……”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抱住他的頭。
“軒鳳哥,無所謂,無所謂的。他沒有養我,就沒資格打我……死了也無所謂。”
其他人的生死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然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
她竟是跟在林幫主後麵進來的。
“林軒鳳,你做了什麼好事。殺了自己的未來老丈人。嗬,嗬嗬。”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看了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是誰?怎麼找到這裏的?”
那女人道:“我是來帶林軒鳳去治療的,順便讓他進入靈劍山莊。”
林軒鳳斷然道:“我不走!”
那女人微微一笑,道:“你會走的。”
然後她又離開了。
這事原本以為林軒鳳不會再提,可是次日,他告訴我,他要跟那個女人走。
理由是他要先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
因為他殺了我的父親。
那是烈日高照的夏季,林軒鳳的笑卻柔若春風。
他說,他一年後會回來。
他說,回來以後,我們把所有的不愉快全都忘記,一直生活在這破破爛爛的小村子,偶爾出去玩一玩,活成兩個糟老頭子。
他還說,青蛙們永遠不會被拆開,會一直勇敢麵對激流。
對半篙碧水,滿眼青山魂凝。
又一次回到亂葬村,這一走,竟已過了兩年。
我在這裏並沒待上多久,可是有了那些記憶,似乎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人。
我決定來這裏,是因為夢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
大街小巷上處處商販吆喝,行人紛紜雜遝,繁華如夢。
一個小小的村莊,數百年來不見多大改變。
抱著雪芝,來到了一家客棧。
曾經被貼王八的那個店小二在樓道間忙不迭地送菜,相貌成熟了不少。
一轉眼,看到了我。
瞳孔慢慢擴大,手中的茶壺差點掉地:“我、我的爺哎我的天,今兒個是七月半麼?鬧鬼了~~林二爺變冤魂回來了~~”
頓時整個客棧的人吃飯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片刻過後,一邊嚷嚷著“鬼來了”一邊跑了出去。
空空如也。
懷裏的雪芝咯咯咯笑了起來
店小二正準備衝出去,卻被我拎著領子拽了回來:“你跑什麼啊,林二少爺我活得好好的。”
店小二像是沒聽到我的話,哆哆嗦嗦地合掌拜佛:“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我大吼一聲:“喂!你給我聽好了!”
店小二猛然抬起頭:“你你你不是鬼啊?”
一看到我的目光,吞了口唾沫,左顧右盼道:“怎麼不見韓公子?”
我正準備問他林軒鳳的事,一聽到“韓公子”這三個字,心頭一緊。
“韓……公子?”
店小二道:“林二爺,你怎麼連韓公子都忘了?”
我說:“我記不住了,你多給我講講。”
這事有端倪。
一千個人裏,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即便是背影。
店小二道:“就是那個最漂亮的韓公子啊,這裏和這裏都有蓮花的那個。”
說完,還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右耳。
我又問:“然後呢?韓公子怎麼了?”
店小二渾身一顫,細聲道:“你和韓,韓公子那個啊,你都忘了?那個啊……”
我一鍋貼拍在他腦袋上:“別賣關子!你給我說清楚!”
店小二又咽了口唾沫,兩個大拇指合到了一塊兒,還勾了幾下。
“這樣,這樣……”
我的臉唰地變得慘白:“這……樣?”
店小二深吸一口氣,道:“林二爺,小的知道這樣說會被你打,可是真憋不住這口氣。你和林少爺的關係,全村都知道。那韓公子不就是美得不正常了點兒,你怎麼就……”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隻喃喃道:“韓公子,是不是叫……淡衣?”
店小二歎道:“沒錯。哎,這事兒小的真不想提了。最近村裏鬧鬼,我們都以為是您呢,沒想到您居然活著回來。”
我說:“鬧鬼?”
店小二道:“是啊,村西邊那個竹林裏鬧鬼,據說是個紅衣鬼,總是一晃就過去了。我們料想是您自己抹了脖子,在,在那……”
我說:“我自己抹脖子?我為什麼要抹脖子?”
店小二先是一愣,隨著有些失望地說:“您的確該好好活著,您怎麼能抹了脖子呢。小的這就走了,林少爺平時待小的不錯,所以……暫時不想看到林二爺您了。”
話音剛落,眼珠子一轉,跑了出去。
結果跑了兩步,又轉過頭補了一句:“您若還有點良知,就該多去竹林轉轉,哎。”
我完全沒懂什麼意思。
原本想去霹靂堂問一下的,可聽他這麼一說,忍不住先去了竹林。
夏末秋初,空氣黏濕。
蒙蒙雨幕中,那片鳳凰竹林到了。
居然恍惚還是當年的樣子,隻是略微顯得有些衰敗。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的周圍少了什麼。
就是少了點什麼。
微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明明隻是林宇凰的回顧,卻使我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
透過黯淡的陽光,我看到了那間小屋。
鳳凰竹修葺的小屋。
翠綠與枯黃之間,更多了幾分歲月流逝的痕跡。
當年的嫩芽此刻已變成老枝,就像鳳凰竹屋已由當年煥然一新的小房變成了一座空敞多年歲的棄屋。
輕輕推開門,薄薄的塵埃從房門的縫隙中漏下,落在我和雪芝的身上。
我閉上眼揮揮手,等著灰塵落定。
屋內的所有家具都是鳳凰竹做的。
小小的四角方桌上,一個摔了缺口的碗,一個完好無損的碗,一個小茶壺。
竹凳上,幾本破舊的書卷,幾張白紙,有的寫滿了字。
竹葉繁茂,參差不齊地伸進了窗口。
窗外一個小小的水溝,裏麵的水出奇的澄澈透亮。
一張鋪著純白床單的床,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窗外的陽光剛好照在床上,照得那張床白如皚雪,梁上繞飛塵。
我像發現寶物一樣睜大了眼。
——這裏曾經有人住過!
在這裏住的人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可是一想到進來時的灰塵,眼中的光芒又散了去。
我呆立了片刻,推開門走出去。
簾幕漸西風,午窗秋雨。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竹林,灰蒙蒙的陽光。
與回憶中的夏日並不一樣,我來到這裏,沒有覺得溫暖。
隻覺得身邊有東西在流逝。
走了幾步,忽然一道紅光閃過。
我驚得低呼一聲,抱緊了雪芝。
麵前落了一個人。
一身絳紅色的衣裳,眼角一支翩然舞起的藍蝶,一張五官深邃的臉。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你終於來了。”
細雨沾染了我的皮膚,我將雪芝裹入了懷中:“花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裏?”
花遺劍依然一臉冷漠:“我來這裏探訪故人的。”
我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雨水。
“是來看軒鳳哥嗎?他現在在哪?”
花遺劍抬起頭,虛著眼看了看灰暗的太陽,不斷搖曳著的竹葉。
竹葉與竹葉相互摩擦著,簌簌作響。
花遺劍閉上眼,初秋的雨溫柔地衝洗著他的臉。
“他就在你的腳下。”
我低下頭,看了看地麵,全是濕潤的泥土。
我疑惑道:“花大哥,我說的人是軒鳳哥。林軒鳳。”
“就在你的腳下。”花遺劍依然沒有動。
天似乎有些涼了。
我將衣服裹得緊了些:“花大哥,別開玩笑。我有要緊事要和他說。”
我要和他說,我就要走了,會把林宇凰帶回到他的身邊。
輕輕吐出一口氣,想起了那些往事。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偷覷。
花遺劍頹然靠在一棵竹子上,絳色衣裳被雨水浸潤。
“染上了肺癆,英雄大會之後就一直躲在這裏。”他頓了頓,“等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抱住自己身體的手漸漸放鬆。
風飄零,雨打萍。
竹葉搖晃伴著細雨聲,整個林子顯得異常寧靜。
“半個月前,他告訴我,把他的骨灰灑在這裏,隔了一日,就去了。”
平平淡淡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低沉的聲音一直回蕩在空曠的林間。
“花大哥,你們這是和我玩什麼遊戲,肺癆是可以治好的。軒鳳哥他不是白癡也不是窮光蛋,他自己會去找大夫治。”
我幹笑兩聲,一整顆心都懸在了喉間。
花遺劍嗤笑了一下,眼眶突然開始發紅:“就算我提前趕到了,一樣救不了他。”
心裏的恐慌越來越多。
花遺劍走上前一步,把一個東西放在了我的手中。
冰冷的劍柄,柔軟的絨毛。
凰弟,你知道嗎,一對情人隻要擁有韋一昴鍛造的配對武器,就會一生幸幸福福地在一起。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聲音一下提高了不少:“不,不可能,除非他是你殺的!”
花遺劍抓住我的肩膀,狠狠捏住。
“你就不懂嗎?他不想活,他根本不想活了!”
我一下甩開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他怎麼可能不想活?!”
雪芝在我的懷裏輕輕哼了一聲:“二爹爹……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