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閉嘴!!”
連我都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
雪芝睜大了眼睛,不過多時,大哭了起來。
“你問問你自己,你和重蓮做了什麼事?!”花遺劍用力提起我的領子,嗓子都給吼變音了,“你明明是和他在一起的,為什麼要丟下他不管--?!”
我一時啞然,不知該怎麼解釋。
他喜歡的又不是我……
他喜歡是又不是我!!
“現在他沒有了,他沒有了!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他死了!就是因為你的自私,他說他要成全你們,他死了!!”
他像發狂一樣對著我大吼大叫,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若不是因為他叫我放棄報仇,讓我保護你的安全,我現在一定殺了你,一定!一定!!”
他用盡全身力氣搖晃我的身體!
我被他晃得幾乎散架,卻沒有一絲反抗。
我的頭開始昏眩,再也無法去思考任何東西。
風雨蕭蕭,目斷一溪煙水。
隱隱人家疏樹底。
隔了許久,他鬆開了捉住我的手。
我一下坐在了地上,渾身泥濘,而我隻能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
一片蒼翠的綠色。
一片碧綠色的鳳凰竹。
當年的嫩芽此刻已變成老枝,就像鳳凰竹屋已由當年煥然一新的小房變成了一座空敞多年歲的棄屋。
或是,如同林軒鳳,由一個風情萬種的少年,變成了墓地裏一塊冰涼的石碑。
竹林中當然不會再有往昔那些清脆悅耳的笑聲。
但我仍側耳傾聽著。
許久,許久。
他的青春以及最幸福的時光留在了這裏。
留給了曾經完完全全屬於他的那個人。
沒有驚天動地,沒有蒼涼悲愴。
竹林裏的風輕柔若水,恍若當年兩人纏纏綿綿的夏日。
他隻是躺在這裏,那麼安靜地躺在這片繁茂的鳳凰竹林中。
安靜如同他平時眼角彎彎的笑。
花遺劍蹲下來,在細細秋雨中失聲痛哭。
我拿出腰間的凰羽刀,和鳳翎劍並排放在一起,緊緊握在手中。
他們都說,擁有鳳翎劍和凰羽刀的情人,可以得到幸福。
奉天蒙朧的煙雨中,孑然獨立的身影。
一葉扁舟,一支玉簫。
竟是最後一次見麵。
最後一次。
軒鳳哥說,我是鳳,你是凰。
鳳凰,鳳凰。原本就該是天生一對。所以,我們不該分開。
鳳凰雙雙對,飛去飛來煙雨秋。
而如今,鳳去了,凰空留。
我把雪芝放在地上,跪下去,雙手用力抓起一把泥土。
細碎的小石子把手劃破,鮮血順著傷口湧出,雨水將血液衝刷幹淨,混入了泥土中。
混入了林軒鳳的骨灰中。
我甚至找不到他的身體。
連一根頭發都找不到。
這麼輕易地化作淺淺塵埃,飄逝在了滿林泥土中。
軒鳳哥……軒鳳哥……
軒鳳哥。
不見了。
回憶中最後一眼看到他,是在明媚的夏日。
記憶中的軒鳳哥,一直都是活在有著明媚陽光的夏日。
一直一直,這麼鮮活地留在我的生命裏。
回首遙望,亂葬村的村口,微風拂過的夏日。
一顆絳紅色的美人痣。
盈盈倚風,彎彎眼角的微笑:“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青蛙們永遠不會被拆散,會一直勇敢麵對激流。”
小青蛙背著小小青蛙,永遠不會被拆散。
小青蛙背著小小青蛙……
永遠永遠,不會被拆散。
玉竹曾記鳳凰遊,人不見,水空流。
露竹偷燈影,護月明。
一杯淺清焙茶,一條如水月光,一支細小紅燭。
茶已涼,月亦涼如水。
紅燭落淚。
滂沱急雨飛。
空曠漆黑的鳳凰竹屋,沒有一絲溫度。
夜深雨重,時聞折竹聲。
我躺在柔軟的小床上,蜷縮成一團,懷中的雪芝困得開始揉眼睛,嬌嫩的皮膚在燭光下猶如被映紅的白玉。
“二爹爹,我們什麼時候睡覺?”
我伸手撫摸著她軟軟的頭發。
“芝兒,二爹爹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雪芝揉了揉眼睛:“二爹爹,芝兒困了。”
我無奈地笑,拍了拍她的腦袋:“那你一邊聽,一邊睡。”
雪芝半睜著眼睛點點頭。
雨落竹檻濕。
我必須在她耳邊說,才不會讓自己的聲音被雨聲覆去。
“有個村子,裏麵住著的人全都是大壞蛋,可是村子的邊緣有一條非常清澈的小溪,裏麵還住著三隻青蛙……”
雪芝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青蛙爸爸,青蛙媽媽,青蛙寶寶。”
我微微一笑,繼續說:“有一天,三隻青蛙出去玩,但是遇到了好大好大的波浪,大得青蛙們都要被拆散了……”
我緊緊抱住雪芝的身子,將頭埋在了她的頸窩中,深深呼吸。
雪芝的眉毛擰成了一團:“青蛙們好可憐,它們該怎麼辦?”
“然後,小青蛙就說,我們幹脆疊在一起走,這樣我們就不會被拆散了。然後,大青蛙就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三隻青蛙一起跳啊跳,跳了好遠好遠……終於,小小青蛙跳到了岸上……然後,他忽然發現,發現……”
你看,那裏有幾隻青蛙。
青蛙有什麼好看的?
不,仔細看。三隻疊在一塊兒的。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
啊,真的呢,好好玩哦。
那隻大青蛙就是師父,小青蛙就是我,小小青蛙會是誰呢。
頭疼得厲害。
閉上眼,將雪芝抱到了腿上坐著。
小嬰孩特有的奶味飄了出來。
軟軟的五根小指頭拽著我的食指,輕輕拉扯:“它發現什麼了?”
我提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出口:“他發現,小青蛙……不見了。”
“那小青蛙去哪裏了呢?”
一大一小兩隻手間滲出了細細汗液。
我翻了個身,抬眼看著窗外。
疏林吹綠,暗雨乍小。
遠處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
“小青蛙不見了……小青蛙被河水衝走了,小青蛙對小小青蛙說,我背著你,即使河水再大,我們也不會被拆開。可是,小青蛙不見了。小青蛙,他不見了……”
風弭雨停。
翠竹牆螢暗,蘚階蛩切。
我一把將雪芝抱住,輕輕搖晃。
“芝兒,小青蛙不見了,他不見了,怎麼辦。小小青蛙該怎麼辦……小青蛙他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屋簷上的雨滴落下,濺在了我的臉上,順著臉頰垂落。
小青蛙不見了。
小青蛙不見了。
“二爹爹,你哭了?”
雪芝小酒杯般大小的手攀上了我的臉頰,抹去殘淚。
“二爹爹沒有哭,那是窗子上的雨水。”
我閉上眼睛,掖好被子。
小青蛙不見了。
不見了……
“芝兒,二爹爹沒有哭,那隻是窗子上的雨水。”
二爹爹沒有哭。
月斜窗外風敲竹。
我裹著薄薄的被子,貼在自己的臉上。
雪芝躺在我的臂彎中,早已酣然睡去。
慢慢理順雪芝的頭發。
我現在走了,又有什麼用,我能還給林宇凰什麼。
就連他的屍體,都交不出。
無法挽回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竹林間一陣輕響。
一道瘦長的身影閃了過去。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輕且迅速地抽出了放在雪芝頸下的手。
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披上,就直接衝了出去。
會不會是他,會不會是他?
他和我開玩笑呢,他隻是想氣我,他還活著?!
剛打開房門,僅“吱嘎”一聲響,一切都恢複了寧靜。
風吹過,竹葉輕輕搖晃。
再無旁物。
大滴大滴的雨水順著屋簷落下,浸濕了衣衫。
單薄的褻服貼在身上,微微發涼的夜,身體仿佛被千萬根針紮著。
而他沒有回來。
我歎了一口氣,轉過身。
就這麼定住了。
碧煙輕嫋嫋,妍姿照月清。
桃花眸明如鏡,嫵媚多情;眉心一顆美人痣,絳紅似血。
月色下,白皙的麵容仿佛泛著淡淡柔光。
他就這麼微笑著凝視著我,眼彎如月。
一瞬間,周圍的空氣都被攫走了,不能呼吸。
我不知我在那裏站了多久,隻是,不敢揉眼。
害怕自己一動,他就消失了。
他伸出雙臂,將我抱入懷中。
我屏住呼吸,視線依舊不離他。
竹林間,霜露清,風在兩人二邊輕輕呼吸。
我終於還是沒忍住。
顫抖著唇,將頭埋入他的胸膛,輕聲喚道:“軒鳳哥……”
他的身體微微一震,沒有說話,隻是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回抱住他。
一直沒有流淚,可是此時卻哭了。
“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打算再問他一次,整個人卻仿佛在刹那間跌入了穀底。
眼前的人不是林軒鳳,是重蓮。
重蓮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深紫瞳仁寂然不動。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我認錯人了。”
自己說話帶著濃濃的鼻音。
重蓮點點頭,依舊不語。
夜色中,眼尾微微揚起,似乎蔓延到鬢角中。
明明是有些邪魅眼型,卻讓人覺得分外落寞。
越來越暈眩,耳中不斷傳來嗡鳴聲。初秋的夜晚溫度是比較低的,一陣陣涼風吹過,除了頭越來越沉重外,竟未曾覺得寒冷,相反,覺得十分涼爽。
就像一個燒得正旺的爐子,一盆水澆下。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喉嚨中癢癢的,又像倒了許多沙子,上不去下不來。
捂住嘴,憋住氣清了清嗓子,又抬頭看著重蓮。
重蓮沒回我的話,隻將手背靠在了我的額頭上,收了手,又拽起我的衣服試探了一下,眉頭倏然皺了起來:“你沒換衣服?”
“沒換,為什麼要換。”
頭上像壓了巨石,說話都不清楚了。
重蓮的眉鎖得更緊了:“你淋了幾天的雨。”
我斜眼看著門外的竹林,細草香生,風物淒淒宿雨收。
“謝謝你的關心,我無所謂的。”
離開他的懷抱,退了一步。
星河秋一雁。
秋風拂過,竹葉響,卷起泥土塵埃。
重蓮歎了口氣:“算了,不怪你。是我的錯。”
“怎麼能怪你。”
我發現自己真沒顏麵苟且生存下去。
到頭來,其他人都沒錯。
錯的人僅僅是我而已。
而且,我犯的錯,永遠永遠,無法彌補。
在這個世界上,最最重要的兩個人。
一個天人兩隔。
一個咫尺天涯。
如今唯一會牽掛林宇凰的人已死,我可以霸占這個身體,不管重蓮是否喜歡我,都可以賴著他過上一陣子,還有雪芝,我可以一直照顧她了。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這麼想離開過。
一直扮演著跳梁小醜的角色,甚至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想忘了這一切,很想很想。
笑了笑,閉上眼,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
重蓮連忙伸手接住我:“你發燒了。”
我閉著眼睛點點頭,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彎下身,將我橫抱了起來。
一股冷風入口,嗓子裏又像被撓一樣,咳了兩聲,喉嚨痛得像是用刀割,身子快要散架,想去抱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身上。
可是手懸在半空就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重蓮的體香飄了出來,我更是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將我抱在床上,卻沒有坐下來。
蹲在床旁,輕輕說道:“凰兒,告訴我,你哪兒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雙眼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已經不想說話了。
一雙手探到了我的領口,冰涼的指尖慢慢撫過我滾燙的皮膚,脫掉了被雨水弄濕的褻服褻褲。
我展開四肢躺在床上,就像是原本被束縛著,一瞬間釋放了。
隔一會兒,我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
忽然旁邊一暖,一赤裸的身體也跟著躺了下來。
他拉了被子裹好兩個人的身體,伸出雙臂將我摟在懷中。
蒙蒙朧朧中,香味越來越濃,我大口呼吸了幾次,下身卻不小心頂在了他已經抬頭的昂挺上。
他輕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用力抱住我的背。
緊貼的身上冒出了黏濕的汗液,也不知是誰的。
我極不自在地扭了一下,把頭靠在了他的頸項間,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他喘氣的聲音更大了些,心跳極快。
我的腦袋裏卻是一片模糊。
“軒鳳哥,我,我好難受……”
“我看看……怎麼回事,你發燒了!”
“軒鳳哥,我就要,就要去了,你,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讓師父們,擔心,擔心啊……”
“你這個笨蛋,這時候還和我開玩笑,看大夫去。”
“不去,除非你親我。”啾。
“親了,可以去了吧?”
“不去,除非你再親我一下。”
啾啾。
“現在總可以了吧?”
“再親一下。”
“林宇凰,撒嬌也要有個限度的,你有完沒完!”
“沒完!”
“…………”
我的嘴角不知何時拉成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嘴唇一直順著他的脖子往上移,半晌才摸索到了他唇,在上麵輕輕啄了一下。
抱住我的手微微一僵。
“再親一下,我一定去……”
我閉著眼,癡笑了片刻,又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
“軒鳳哥,軒鳳哥,軒、鳳、哥……”
一縷初秋的陽光衝破層層雲朵,照入窗欞。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坐起了身子。
身旁沒有人,雪芝也不在了。
床頭放著才換下來的褻服,而我身上,已經穿了一套新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燒退了,可嗓子依然沙啞。
渾身無力地癱軟在牆壁上,後腦勺頂著窗沿。
這時,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身穿一身墨綠雲衫,容貌俊美,神態卻高傲冰冷。
琉璃道:“宮主說他去涅盤穀了,叫林公子在這裏等待,東西到手後,屬下會替宮主送過來。”
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琉璃又說:“宮主把少宮主也帶走了,如果林公子到時候還想見她,我們也會帶她過來。”
“他不來了麼。”
聲音沙啞,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琉璃道:“是。”
我又點了點頭,他隨即出去了。
我目無焦點地掃了一眼屋內的家具,破舊的瓶瓶罐罐。
轉過頭去,透過窗戶,看著琉璃深綠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竹林。
竹葉已經開始衰敗。
就像一些無法再挽回的歲月。
蓮……
我一個打挺跳下床,也顧不得穿沒穿衣服,直接衝出門去。
碰巧刮過一陣狂風,竹葉紛紛旋轉,飄落。
我身上穿著的雪白褻服被風卷得陣陣飛舞。
分離痛苦,久聚再分離,甚重。
隻是我寧願忍受。
瘋狂往前衝去,踩過了無數殘落的葉片,濕潤的泥土,直衝到了亂葬村的村口。
無限秋風吹青絲,卻空無一人。
我想我終究是錯過了。
看著遠處消失在盡頭的道路,頹唐地跪倒在地上。
身後,橐橐馬蹄聲由遠及近,迅速疾馳而來。
我驚慌地站起身,正準備閃躲到路邊,腰腹卻被人摟住,提了起來,坐在了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