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幹裂了。
腥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喉間。
靠在堅硬的岩石上,看著漸漸被黑夜籠罩的大地萬物。
碎銀般的星辰灑落滿天,璀璨奪目。
月光如練,凝華照雪色。
山腳的蒼鬆變成了銀白色,積雪反射著月亮柔和的光。
又渴又餓,頭昏腦脹。
看著滿地的白雪發了很久的呆。
最後終於蹲下來,雙手用力抓下去,撈起了一捧雪。雪上染了些岩石上的塵埃,並不像一眼望去那麼美。我皺著眉,撥掉了幾上麵的塵土,吃了一口。
味道很奇怪。
就像是在喉間化不開一樣,許久不散。但是很解渴。
我屏住呼吸,又吃了一口……
後來覺得困了。
用手將地上的雪慢慢推開,堆在了一起,撥出了一個空位。等地麵稍微幹了些,蜷縮成一團,勉強能夠睡得下。
睡著很快,可是一個晚上醒來很多次。
在以往看來極其短暫的夜晚,格外悠長。
身體忽然開始發熱。
估計是中風寒了。
我裹著自己單薄的衣裳,突然想起暗器還插在身體裏,隻是嚴寒將疼痛遮掩了,又不禁冷汗涔涔。天亮了,還得將暗器取出來。
重蓮,或許我該感謝你。
若不是因為你,我恐怕早已放棄生命了。
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不會死。
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鼻子一酸,將身體縮得更小了些。
可是那句話卻一直在我腦中回蕩,揮之不去。
凰兒,你不要麵對挫折,也不要成長,一直這樣就好。
我伸出凍僵的手,狠狠在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
黎明即將到來。
連續兩天沒有吃東西。
躺在地上,能不動就不動,動一下就要消耗許多體力。
衣服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最後實在堅持不住,扯了小樹的枯葉用力咀嚼起來。那葉子又髒又臭,味道更是苦澀又惡心。待葉子吃完了,又把小樹上的皮刮下來,吃了個幹淨。
果然不消化。
沒隔多久,肚子就開始劇烈疼痛。
頭冒虛汗在地上瑟縮,但是手腳稍微碰一下就會很疼,仔細一看發現是自己的手腳長滿了暗紅色的凍瘡。
就這樣接連幾天吃樹皮雪水,終於支持不住。
深冬的夜晚,我的身體卻像是被火燒了一樣難受。
眼睛痛得似乎隨時都要掉出眼眶,四肢散架似的,使不上一點力氣。開始以為是東西沒吃好體力不足,但是漸漸的,竟開始產生幻覺。
眼前的世界變得混亂起來。
冬季變成了春季,飄雪變成了細雨,寒風變成了春風,陰天充滿陽光……
這種奇怪的現象一直持續了近十日。
每次從幻覺中脫離以後,我都會惶恐地衝到了石壁上去貼著,生怕一個不小心,石壁變成了平地,然後我一激動,就跳下山崖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都不是最恐怖的。
慢慢的,我眼前出現了很多人。瀟瓔珞,尉遲星弦,我爹,薛紅,宇文玉磬……他們都朝我慢慢走過來,眼神陰寒。
我一個勁往後退,可已經走到了邊緣。
我渾身發抖,轉過身不敢再看。
但是整個人又愣住了。
霎時間所有人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又一次變成了鮮花盛開的春季。一個生著桃花眼的男子正在站我身後,衝我微笑。
繁花一般的笑靨。
紅寶石一般的美人痣。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敢眨眼睛,不敢亂動。
即便是幻覺也好……
不要讓我醒過來。
漸漸的,頭開始昏沉。
林軒鳳的臉越來越模糊,眼前一片昏花。我竭力讓自己清醒,可整個人像一塊沉重的巨石,轟然倒在了地上,發出邦的一聲巨響!
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再一次醒來是因為背上的傷口被拉得劇痛。
發現體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突然想起小時候學過恢複體力的心法,於是撐起身子,盤腿打坐。但是剛運起一股真氣,就發現真氣的走向不對勁。
竟是逆流的。
臉倏然變得煞白。
再使著運氣,還是沒有改變。
從那天以後,每天都會看到這些人一次。
他們看著我的臉的都是陰森的。
隻有林軒鳳是對我微笑。
清醒的時候我總是想,或許我活不長了,否則不會出現這麼多奇怪的景象。
對於這種死法,我已十分滿足。
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重擔放下,但是依然心有不甘。
我沒能親眼看著重蓮的死亡。
一天一小口樹皮一口雪水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多天,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就要開春了,雪在慢慢融化。沒有雪,我也活不下去。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垂死掙紮一次。
我朝懸崖走了幾步,看著上空的峭壁。
上方還有一個斷崖。
運足一口氣,用力往上躍去。
這一瞬間,我被自己的身體嚇著了——
身體輕得驚人,我竟一下就跳了幾十丈!
抓住一塊懸在半空中的斷石,往下看了看我待了近一個月的斷崖,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塊小小的平地。
渾身的真氣依然在逆流。
我沒管那麼多,趁著這個機會,又往上躍了數十丈。
冬末的風依舊冰寒刺骨,掛得人皮膚生疼。
可我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
絕處逢生的喜悅將我衝昏了頭,什麼都忘了。
不過多時,我已跳到了懸崖邊緣。
上麵的雪已經全化了,細細的嫩芽從枯草中冒出個頭。
四周怪石嶙峋。
我提起一口氣,真氣一如既往地往相反的方向流去。可當我一掌朝石頭上擊去的時候,那些逆流的真氣又在瞬間衝了回來——
轟!!
完整的巨石瞬間變成了零碎的小石子,四處濺落。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又對著另一塊石頭試了一次……
我不知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了,但是我敢確定的一點,就是內力比以前強了數倍。
我當然不會自不量力到拿自己和重蓮比。
但是既然上天都要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就一定不會放過。
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個月沒沾過米飯,朝登封的一家客棧走去。
腳剛跨進客棧大門,就有一個人撞到了我的身上。還沒看清是什麼人,就已經聽到裏麵的人在大吼道:“滾啊,竟然敢吃霸王餐,打死你他媽的小雜種!”
那人一副蓬頭垢麵的樣子,狼狽至極,嘴裏還含著一塊雞肉。
臉雖髒,可是仍看得出這人原本是個細皮嫩肉的美公子。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掃了我一眼,把我朝裏麵推,拔腿就跑。
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我抓住他的手。
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拚命掙紮。
“又是一個臭要飯的,滾!滾滾滾!老子這是客棧,隻賺錢,不施舍!”掌櫃的像發了瘋一樣對著我們大吼大叫。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那人一眼:“司徒……公子?”
那人的身體微微一震,靠過來把我的臉瞧了個仔細。
“你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
“可能你不記得我了。”
司徒雪天眨了眨眼睛,突然撲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大哭起來。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變成這個樣子,他不像我,出身便是當草芥的分。一個名門公子落魄到這種地步,委實讓人痛心。
司徒雪天的嗓子都哭啞了。
滾燙的淚水浸入了我的衣襟。
“宇凰哥——我們全家全都被重蓮殺了——!!!”
重蓮。
提到這兩個字,我的身體慢慢變得僵冷。
重蓮竟然挑掉了紫棠山莊。
還沒來得及再接話,身後的掌櫃的大吼道:“哭夠沒啊,要飯要夠沒啊?!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我猛然轉過頭去,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老子這不是要飯,是搶劫!”
過了一會,司徒雪天才平靜了下來。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客棧裏麵,掌櫃的上了一桌子壓店名菜。
撥了撥筷子,在桌子上一剁,看到自己原本還算肉嫩的手上全是凍瘡殘留下的疤痕,皺皺眉,將肮髒的袖子攏過來蓋了手。
山上什麼都不多,就雪水多。
洗是洗過了,不過頭發也跟豬圈沒區別了。
司徒雪天揉了揉太陽穴,開始給我說近些日子發生的事。
短短一個月時間,天下大亂。
重火宮宮主整整十年沒有在江湖露麵,一出手則是掀起腥風血雨,刀光血影。武林中人皆是提心吊膽,如芒刺背。
有人傳說重蓮屠殺的場麵詭異恐怖,卻異常瑰麗。
盛開的菡萏如同一對血紅的翅膀,在天下最美的人身後徒然展開,然後更多的血紅色將湮沒所有人的視線。
不過這種說法被人否定了。
因為看見重蓮的人,一定已經沒命了。
重蓮已經化身成了嗜血修羅。
先是亂葬村,再是紅緞園,玉鏢門……一一被重火宮的人殺得橫屍遍野,不留一個活口。
幾天前,紫棠山莊被重火宮夷為平地。
複姓司徒的人都死了。
除了司徒小公子,司徒雪天。
家門被滅,甚至連一兩碎銀都沒有留下。司徒雪天跟著重火宮的人追回了重火境,卻無法報仇,貧困潦倒,才會與我在這裏相遇。
客棧裏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著這兩個乞丐。
吞下去剛入口的牛肉,把筷子放下。
“你為何沒去尋找桓公子幫忙?”
“哎,自從溫公子去世,桓大哥也一病不起,碧華宅光景也不大好,我又何苦去替他添麻煩。再來我當時真的是瘋了,就知道追著重火宮的人跑……”說到這裏,鼻子一紅,抹了抹眼角,又繼續道,“我叫他們把我也殺了,可是沒有人動手。”
我滯住了。
想夾一塊肉,到半空又收了回來。
端起一碗白菜湯,喝了一口。
“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司徒雪天幾乎要把頭埋在了碗裏:“如果我沒見過重火宮的實力,一定會大聲嚷嚷著要替父母報仇。可是……我沒有辦法。”
“仇是一定要報的。”
我平靜地說著。
心裏卻早已洶湧澎湃。
司徒雪天慢慢抬起了紅紅的雙眼,有些倔強有些無奈地說:“怎麼報。”
周圍依然有不少人在看我們。
有的客人不滿地捂住了鼻子,走出門去。
掌櫃無奈的看著他們,又掃了我們一眼,歎氣。
我還沒開口,一個聲音就在我們身後響起:“自然是殺光重火宮的人,砍下重蓮的頭,祭祀司徒老莊主,以及紫棠山莊上下幾百口人命。”
我們倆一起轉過頭去。
一名白衣公子。皮膚呈古銅色,筆直的鷹鉤鼻。
司徒雪天有些尷尬地半垂著腦袋。
“樓大哥。”
這才想起他是樓七指的大兒子,樓彥紅。
他的身後跟著一幫弟子,都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
原來靈劍山莊來了這麼多人。
樓彥紅走到我們麵前,長劍在手,容光煥發地對司徒雪天拱了拱手:“雪天,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到你。”
司徒雪天收住了有些肮髒的手,頭埋得更低了。
“雪天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樓大哥。”
樓彥紅坐在了司徒雪天身邊,原本帶著笑意的臉漸漸收了起來:“雪天,你們家的事我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我爹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司徒雪天默默點頭。
“謝謝樓大哥。”
樓彥紅也跟著點點頭,想了許久才道:“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調查重火宮的地勢的。你現在沒地方住吧,和我們一起回靈劍山莊如何?”
司徒雪天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不了。”
樓彥紅怔了怔,看著我說:“這位是……?”
司徒雪天不語。
我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裂開了一個笑容:“小弟林宇凰。曾與大哥有過一麵之緣,不知大哥是否還記得?”
樓彥紅的眼睛眯了起來。
鷹鉤鼻使他看去更是有些狡詐。
過了許久,才冷冰冰地說:“記得,如何不記得。”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就又補充道:“在你和重蓮親熱的時候,軒鳳得病的時候每天病得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吧。你這兄弟當得可真好。”
心中仿佛被巨石壓住。
我窘迫地笑了笑。
“是嗎,嗬嗬,是,我不知道。”
司徒雪天道:“樓大哥,吃點東西吧。”
樓彥紅厭惡地看著我:“你和重蓮好夠了,我妹妹怎麼辦?她和軒鳳的婚事又怎麼辦?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司徒雪天似乎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
樓彥紅瞪了我一會,也不說話了。
氣氛變得更加沉重了。
組織了很久的語言,才憋出一段話:“樓大哥,我對不起軒鳳哥。我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也都是擺重蓮所賜。請大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將功補過。重火宮裏的路線和機關我都知道,讓我給你們帶路,可好?”
司徒雪天愕然地看著我。
樓彥紅輕蔑地笑了。
“好啊。我聽說重蓮身邊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不會吃裏爬外的。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也有你這種人。”
手掐進肉裏,終於可以減輕其他的痛苦。
我彎了身子,連連鞠躬。
“是是是,謝謝樓大哥,謝謝樓大哥。”
吃了飯,在客棧沐浴休息,換了套幹淨的衣服準備出發。
司徒雪天也收拾好了,雖衣服不很華貴,但公子哥的氣質也跟著回來了。
他靠在門上,琢磨了很久。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對著鏡子梳理剛洗過的頭發。
我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對著窗口吹了一會。
“一個月沒梳頭,肯定是亂七八糟的。你不知道我從山崖上掉下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百分百活不下去了,佛祖保佑。”
司徒雪天皺眉。
“我是說你的人變了。”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熟悉的臉孔,陌生的表情。
用木梳挑起雙鬢的兩綹紅發,用發帶係在腦後,整個人看上去要精神了許多。我對著鏡子吹了個口哨:“真是帥得沒話說。”
司徒雪天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提著自己的包裹往門外退去。
我握住梳子的手一緊。
“雪天,等我一起下去。”
司徒雪天轉過頭看著我,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讓人摸不透的笑。
我走到床旁邊,整理好樓彥紅送的衣物。
想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他不殺你?”
雖然心裏很清楚,重蓮練了那個武功是不可能喜歡上任何人的。可是,一想起他看我的眼神,他做的每一件事……
甚至他這個月滅掉的幾個門派,都是我們倆曾經去過的地方。
我真的沒辦法不去亂想。
司徒雪天道:“因為我救過他。”
這個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司徒雪天走到我的身邊,替我收拾東西。
然後他告訴了我兩年前發生的事。
自從我們在泰山上分別以後,司徒雪天回到了采蓮峰,但是回去以後,采蓮峰的其他弟子說,薛紅去找林軒鳳,叫六美都散了。
離開采蓮峰以後,他打算回紫棠山莊。
但是路過一個小村的時候,他看到一群人正在欺負一個女子。
他不會武功,隻有拿錢將女子救回來,兩人還討了不少難聽的話。救了那名女子以後,他才發現她蒙著臉,個子很高奇 -書∧ 網,有一雙紫色的眼睛,很像薛紅。
但是比薛紅不知美上多少倍。
那女子是個啞巴。
而且,還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什麼問題她都願意寫在紙上回答他,唯獨不願提起孩子的爹。
司徒雪天想,很可能是良家女子被男人玩弄後拋棄,又不敢讓爹娘知道,隻得離家出走,流落街頭。
他竟然就暫時陪著她住了下來。
每天晚上那女子都會靠在床頭,撫摸著自己漸漸隆起的小腹。她不會說話,可是她的笑容讓他覺得心裏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