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在臨約的駐城軍官都傳召來了嗎?”夜深,帳子裏的油燈一明一滅,恍恍惚惚,昭原的臉龐在陰影和光中顯得不真切。
“還在路上。”楚離整日都保持著那個守衛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昭原也已經習慣了一尊雕像在身邊,相處的模式輕車熟路,絲毫不感覺僵硬。
今日是與月孤國的第一戰。沉月終歸是九嵐手下的最得力的一員大將,一日奮戰下來,竟然沒有一點占上風的優勢,而是兩敗俱傷,各自鳴金收兵的結果。昭原親自指揮戰鬥,看起來也有些疲憊,卻沒有早早休息,在燭火下翻閱著兵法。他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骨子裏有著蠢蠢欲動的性格,表麵上依然是一個有些墨守成規的人,勤奮,不出格,覺得無法駕馭了就翻兵書,文武雙全的全才。這樣做一個君王,可以是一個偉大的君王。
“皇上就這麼確定她在臨約嗎?”帳子裏沉默了許久,楚離突兀地開口問道。
“不確定。”昭原沒有抬頭,一頁書翻過去,輕微的聲音很快地消失了。
楚離沒有接話,默默地立在一邊,如同方才什麼都沒有說過一樣。
蘇晚涼一直睡著。為了防止她途中折騰,幾個士兵給她下了迷藥。
他們到了軍營,安頓下來,卻發現蘇晚涼還昏迷著,怎麼叫都不醒,這讓他們幾個人有點擔憂。
“不會是迷藥的分量太重了吧?”
“不可能,調的剛剛好,正常人睡一天也就該醒了。”
“可這都已經兩天了。要是這美人有什麼事,到手的鴨子可就飛了。”
“瞧你那色相,怎麼說要也得是我先享用。”
“瞎嚷嚷什麼呢,還是先叫隨軍大夫來看看吧,免得真出了什麼事。”
不久,大夫就被請了過來。是一個俊朗的青年,聽說是隨軍大夫的徒弟越煙,那些士兵大大小小的病都是由他負責的。
帳子裏剩下昏睡的蘇晚涼和越煙兩人。越煙隨軍多年,也見過不少軍妓,像是蘇晚涼這麼一個第一眼看上去就潔白無瑕的人,倒是第一個。他知道這個姑娘是被拐騙進來的,心裏一陣惋惜,可是他在這裏人微言輕,隻能沉默著。
他搭著蘇晚涼的脈,眉頭漸漸蹙緊。
蘇晚涼並不是真的昏睡。她剛流產的體質,極虛,對於迷藥毫無抵禦能力,確實足足睡了兩天,卻在一刻前醒了,恰巧聽到這群士兵的對話,就暫時假裝昏迷著。她不知道會是哪個大夫來救治他,但這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
蘇晚涼依然閉著眼,手卻敏捷地突然反握住越煙的手,將越煙嚇了一跳。
“我沒有惡意。”蘇晚涼急急地澄清。
越煙很快就平靜下來,點了點頭。
“大夫,我的孩子…還好嗎?”蘇晚涼的眼裏閃爍著光芒,是一個母親標準的關愛擔憂,美得令人不敢直視,亦舍不得對她說實話。
於是越煙避重就輕:“姑娘似乎是一直在服用一些易流胎的藥物。”
“不可能!”蘇晚涼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她的飲食和藥一直都是九嵐親自檢查的,縱然這兩天的沒有像從前那麼講究,但也不至於一直在服用易流胎的藥物。
“不知姑娘有沒有從前服用的安胎藥的樣方能讓我看看的?”
蘇晚涼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她一直隨身帶著從宮裏帶出來的藥方和樣藥,為了胎兒,她在這方麵都是格外謹慎,除了照著這個藥方熬得藥,其他的她都忌口不喝。
越煙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細細檢查著裏麵的藥物,觀察了半晌,他撮起一撮粉末,嗅了嗅,神情嚴肅地說道:“這個是藏紅花的味道,雖然碾成了粉末,劑量也很少,但絕對不會有錯。”
蘇晚涼醫術再不濟,也聽說過藏紅花。她不敢相信,因為這是九嵐親手經手的藥方…難道這一切,都是九嵐默許的……他難道,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一小撮的粉末,清澈的眸子滿是鎮靜之色。
她想起一個月前九嵐無論忙與否,日日都來親手喂她喝藥。她曾經覺得這個舉動有點奇怪,卻沒有深入想下去。九嵐是她最信任的人,她永遠沒有去想過要懷疑他的一舉一動……可是,他怎麼能不經過她的同意,就擅自處決了他們的孩子……
“其實姑娘的體質太弱,這個胎兒……就算現在不掉,以後也是保不住的。”越煙婉轉地說道。
“你說什麼?就算現在不掉,是什麼意思?”蘇晚涼驀地捂住自己的腹部,神情驚恐。
越煙自覺說漏了嘴,隻得老實說道:“姑娘…你的孩子幾日前就已經掉了。”
蘇晚涼聞言,如五雷轟頂。
你的孩子,幾日前,就,已經,掉了。
這句話字字剝析開來,竟然是這樣殘忍。那麼這幾日她盡心竭力的守護都算什麼,守護一個虛無的謊言嗎?為什麼那個醫者會告訴她孩子保住了,為什麼要騙她!還是左溪?難道這一切都是左溪指使的?一手造成她喪夫的悲劇,還眼睜睜看著她流產,她終於發現左溪竟然是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蘇晚涼掩麵,卻硬生生將淚水逼了回去。
所有人都在欺騙她!她所有的堅持,所有的信念,都在一瞬間被抽離幹淨。她就像一具突然沒有了支撐的藤蔓,於是就這麼狠狠地被摔回地麵。她從來都不是獨立的,她需要一個信仰,來走過她的人生,可是當一個人突然沒有了要守護的東西,要追求的事情,她還要怎麼活著!
不…她還要報仇。縱然九嵐千錯萬錯,他的好都是不容置疑的。而左溪,從頭殘忍到尾,他簡直就是一個沒有心的惡魔。
“姑娘,你若信得過我,我開一個補身子的方子給你,你剛剛流產,身子經不起這麼折騰。”越煙有條有理地說道。他見多了人心,一眼能看破蘇晚涼對世界的絕望,他能做的隻有這些,這個姑娘的人生,肯定不止這些坎坷,他的同情也隻是點到為止,真正能做的,還隻有靠她自己。
“大夫,你叫什麼?”蘇晚涼放下手,語氣變得平靜無比,不同於剛才撕心裂肺的痛苦,眼裏雖然還有殘存的水熒,眼神卻突兀地變得清冷遙遠。
越煙越發看不懂這個女人,隻能禮貌地回道:“越煙。”
“越大夫,我叫蘇晚涼。你知道,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不瞞你說,我還剛剛失去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孩子,我無話可說,可是殺了我丈夫的人,我一定會追究到底。我如今沒有什麼人好信任的,我現在也不怕被人出賣。我覺得你是好人,才對你說這番話,我想你幫我做一件事,至於答應不答應,會不會同外人說,全都是大夫的自由。”從頭到尾,蘇晚涼的聲音平穩地聽不出一絲顫抖,冷靜到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如此悲情的人該說的話。她究竟是絕望到了極點,還是絕情到了極點?越煙無法得知。她骨子裏的傲氣,無論在哪裏都是熠熠生輝。
“你說。”越煙沒有猶豫,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給我一包毒藥,劑量大到能直接毒死幾頭牛,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越煙有很多想問,卻都適可而止地化成一個字:“好。”
那幾個士兵,第二日就被傳召去見了昭原。
“吾皇萬歲。”低賤的人,總喜歡媚上欺下,如今這副卑微的樣子,真是做足了功夫。
“你們就是臨約來的軍官?”昭原沒什麼語氣,威嚴自出。
“是。”
“素聞你們臨約的軍官不聽管製,今日見了倒也未像傳言說的如此刁民。”昭原說得不輕不重,卻聽得下麵的人背後發毛,跪在地上不敢出大氣。
皇上的意思如此明顯,看來他們的累累罪行皇上都一清二楚,如今不知道皇上要怎麼處理。可是這也奇怪,皇上日理萬機,竟然也有時間管起他們這些不足入耳的事情來了。
“朕也聽說你們對進出臨約的女子了如指掌,雖然是心術不正,罪不可恕,但現在暫時能派上用場,”昭原的目光一直凝聚在一個方向,威嚴的語氣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朕且問你們,近日有沒有看到過陌生的女子在臨約成出現?”
底下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蘇晚涼。
若她真的是皇上要找的人,他們這樣劫持過來,還用迷藥迷暈她帶到軍營來,豈不是犯了滔天大罪,還不如隱瞞不報,皇上查不到那也沒辦法。這幾個心裏同樣扭曲的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
“當真沒有?”昭原的語調提高了幾分,這個答案讓他很是失望和懷疑。
“小的不敢欺騙聖上。”
昭原僵直的身子一下子攤到了椅背上。像是遇到了死胡同,麵前的路突然被一堵牆堵死。
“恕在下冒昧問一句,蘇姑娘要殺的人是誰?”
蘇晚涼看著越煙,半晌都未說話,似乎是在打量和思考。
越煙見狀,說道:“蘇姑娘大可不說,在下……”
“左溪。”蘇晚涼沒有等他說完,就念出了這個名字,語調鏗鏘,恨意頓生。
越煙吸了一口涼氣。
“覺得不可實現嗎越大夫?現在你完全可以反悔。”蘇晚涼的目光堅定而冷酷。
越煙想了很久,久到蘇晚涼以為自己的這個盟友一定會退出的時候,他說道:“並不是覺得不可實現,而是沒有想到蘇姑娘的丈夫會是那個人。”
蘇晚涼的神情驀然被刺痛,倉促之間無言以對。
“左溪身上的傷一直都是我師傅在治,我可以在藥膏內混入毒藥,抹到皮膚上,毒會滲到五髒六腑,當即斃命。”
“他也會受傷?”蘇晚涼的情緒終於有了出口,化為譏諷尖銳地說道。
“是皇上賜了五十杖,罰他押運糧草不力,後又耽誤軍機。”
“那皇上也太仁慈了吧。”蘇晚涼的眼裏盡是寒意。
越煙沒接話。這個女人啊,也許是有些偏激了。在軍營裏這麼久,他比誰都清楚要明哲保身,這件事著實是太離譜了,何況要殺的人是左溪,可是他偏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擇趟這一趟渾水。是覺得這個女人突然冷酷起來,身上有種無法抗拒的光芒,還是覺得她的堅強,已經讓人心疼了。越煙的目光移下來,落在蘇晚涼帶著玉鈴鐺的手腕上,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先為姑娘開幾副補身子的藥。”越煙拋開複雜的思緒,拿起紙筆,鋪開一張處方紙,卻被蘇晚涼伸手,扣在自己正欲落筆的手腕上,生生攔住。
她垂眸,語氣有些柔軟下來:“不必了,我的身子沒有那麼貴重,我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再補也隻是浪費時間。”
“我隻是做一個醫者該做的事。”越煙輕輕地將蘇晚涼的手挪過去,放回案上,再提筆寫藥方。
蘇晚涼似乎有些觸動,說道:“越大夫,你隻需將毒藥給我,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我不想讓你從一個醫者變成一個殺手。”
越煙垂頭寫藥方,沒有回答。半晌他的手停了,才抬起頭:“我看多了死人,早已淡漠,也算是半個殺手了。”
蘇晚涼一時默然。
雖然她不知道越煙是否是個可靠的盟友,可是她現在隻能相信他。
說了這麼久,越煙幾乎是忘了蘇晚涼還身處狼穴,此刻才突然想起,出了帳子探了探,回來說道:“蘇姑娘,趁著他們還沒回軍營,我先帶你出去。我的帳子是獨立偏僻的,不會有人找到這邊來。”
蘇晚涼點了點頭,隨越煙一起出去。越煙對軍營的路已經爛熟於心,挑了一條偏僻幾乎沒有守衛士兵的路疾步走回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軍營就空了一半,看來今日又是同月孤國的一場惡戰。
趁著這個無人的光景,越煙製好了摻著毒的膏藥,送到左溪的帳子裏去。蘇晚涼裝成一個士兵,跟著他一同進去了。
左溪帳子裏無人,蘇晚涼環視一眼,裏麵整理地很幹淨,不同於別人的帳子裏粗獷的亂。雖然地上還有一些血布條未收拾幹淨,案上隨意放著用過了的膏藥盒,想必是今早的倉促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