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藥盒放在這裏吧。”越煙低聲說道。
傍晚日暮將落,大軍從沙場上回到軍營。越煙立刻被傳喚去醫治傷兵,時至半夜才拖著一副疲憊的身子回來。
“雖然敗了月孤國,但是我方也是損兵折將。”知道蘇晚涼一上來想問什麼,越煙沒等她問就先說了。
蘇晚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眉頭微蹙:“左溪回來了?”
“應該是回來了。”
“我去看看。”
還沒等越煙阻止,蘇晚涼就麻利得套上士兵的盔甲,溜出去了。越煙太累了,也未加阻攔。如今每個人都是疲憊不堪,沒人會,注意這個小兵,他也很放心蘇晚涼,她是個聰明人。
左溪經過了一天的惡戰,看不出有任何異樣,沒有表情,唯獨麵色有些蒼白。他的戰甲上有道道刀痕,斑斑血跡,想必是一日都奮勇殺敵。他沒有讓任何士兵跟著,獨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帳子。
脫下戰甲,裏麵是一件白色的單衣,背後卻浸滿了血,觸目驚心。他的手因大麵積的疼痛都開始有些顫抖,卻依然認真地將佩劍拭擦好,放到劍架上,動作一絲不苟。
末了,他才緩緩脫下白色的單衣,傷口的撕扯讓他終於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杖傷還未痊愈,今日又牽扯了傷口,加上戰甲的堅硬一直摩擦著後背,不知道開裂了多少回。
蘇晚涼躲在帳外,透過一個小孔看著裏麵。
左溪恰好背對著外麵,當蘇晚涼看到他背上的傷痕時,也克製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是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保持著在眾將士麵前毫無異樣。他赤著上身,擰了一根幹淨的毛巾,吃力地拭擦背後的血跡。左溪看不見自己身後,會找不準位置,或是用力重了,都會疼得頓一頓,再繼續拭擦。
反複了多次,雖然血跡擦得不是很幹淨。左溪伸手取過案上的藥膏盒。
蘇晚涼的手慢慢收緊,卻不知道此刻自己為什麼突然揪心。她聚精會神地盯著小孔,一時注意四周的情況。
“喂,你在這兒偷偷摸摸看什麼?”
蘇晚涼震了一震,立刻站直了身子,卻臨時找不到措辭解釋,愣在了原地。
“沒見過你啊,你哪個營的?在這裏做什麼?不說我就要把你拉去刑房了!”
左溪聽到了外麵的動靜,手懸在半空中頓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複又活動起來,鎮定自若,事不關己淡漠的樣子。
“我丟了一個從家裏帶出來的玉佩,所以在四處找找有沒有。”蘇晚涼繃緊了神經,壓著語氣盡量平靜。
來者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蘇晚涼一番。
“她是我帳裏的小兵,不必盤問了。”帳子裏走出來一個人,披著一件白色的外衣,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的有所不知,還望左前鋒見諒。”那人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對著左溪抱拳鞠躬。
左溪沒有多少神色,淡淡地對蘇晚涼假扮的小兵說了一句:“進來吧。”
蘇晚涼也是慌得沒了神智,低著頭垂著手跟左溪進了帳子。
進去後,左溪自顧自脫了外袍,背對著蘇晚涼,說道:“找什麼東西,我帳子裏可以?”
“沒有。”蘇晚涼站在帳子口,外麵的風涼颼颼地灌入,倒吹得她冷靜下來。
“那先過來幫我抹些藥膏。”左溪的一手取過案上的盒子,伸出手遞給蘇晚涼,身子始終沒有轉過來。
而蘇晚涼卻遲遲沒有接過來。因為左溪至始至終都沒有仔細看她一眼,而她不知道左溪究竟是認出她來了沒有,心裏更加沒底。
半晌,她還是上前一步,接過左溪手中的藥盒子,動作自然地用指尖挑了一點藥膏,均勻地塗到左溪的傷口上。
正是殺了他的好時候,隻要毒藥一發作,左溪必死無疑,無論他認出自己沒有,他都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那自己,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蘇晚涼的垂著眸,手上的動作溫和,眼神卻異常淩厲。
“你的手倒是很軟,不像是軍營裏的人吧。”寂靜了半晌,左溪淡淡地開口說道。
“不是。”蘇晚涼此刻也什麼都不怕了。
“嗯。”左溪麵無神情地應了一句,再也沒有了下文。也不質問她是誰,也不多加防範,任憑自己最薄弱的地方暴露給外人。若是這人此時憑空出一劍,他也沒有任何防備的餘地,可是左溪偏偏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坐著,仿佛這個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蘇晚涼的手還是不自覺地抖了抖。
左溪也感覺到了這個微弱地動作,他閉著眼,有些倦意,聲音淡,仿佛是遠山的霧:“殺了我以後你要去做什麼?”
看來左溪還是識破了她。
“我,也是死。”蘇晚涼很坦誠。兩個將死之人對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又不是什麼要爛到黃土裏的秘密。
左溪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塗好了。”蘇晚涼說道。
左溪取過一旁的外衣,披到身上,係好帶子,才慢慢轉身。他看著蘇晚涼,目光裏情緒起伏波瀾。
“如果我告訴你,剛才那盒藥膏裏麵是沒有毒的,然後你會怎麼做?”
蘇晚涼平視著左溪的肩膀,沒有任何動作。如同一汪突然平靜下來的海洋,讓人頓覺詭異。
“我餘生的唯一動力,就是殺了你。今日不行,還有明日,還有以後的日日夜夜。此仇不報,我就不死。”
“活著好。”左溪奇怪地回了一句沒頭沒腦的。
蘇晚涼沒有多想他話裏的深意。
既然來了,她就不想空手而歸。隻見她身姿如鴻雁,靈活地一閃,張臂抽出一旁左溪的劍,力道遊刃有餘,筆直地刺向左溪。
左溪身子一偏,兩隻手指緊緊夾住劍尖,將所有力道都被化解了。蘇晚涼的力氣隻夠支持這全力的一劍,她提著劍,抽不出也再刺不出去,微微地開始喘。
“你走吧,”左溪眉眼淡然,“我們來日方長。”
明明纏綿的言語,卻可以頓生出另一種意思。這話雖然熟悉,但時過近遷,已經不是當時的意思了。
蘇晚涼扔了劍,回到越煙的帳子裏。
越煙躺在外麵的榻上,卻沒有睡,看樣子還在等著蘇晚涼。
“回來了?”感覺到了蘇晚涼有些低落,默不作聲地進入帳子,越煙出聲喚她。
蘇晚涼在黑暗中坐下,盯著一個虛無的方向,說道:“他知道了,我擔心會連累你,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我無妨。可是你走了又能去哪裏?”越煙坐起身,語氣認真起來。
“我隻要殺了他,去哪裏都好,同歸於盡也好。我孤零零一個人,去哪裏又有何妨呢……”蘇晚涼不知被什麼觸了情,之前拔劍時的冷硬蕩然無存。
“我知道如何保身,你不必擔心我。何況有我照應你,很多事情會比你一人容易很多。”
“不行,他已經發現我了。我已經想好了,我先回去中原,養好身子,再殺了他。”
“你瘋了?你一個弱女子長途跋涉回中原,身子如何受得了……何況沒有一定的機會,你也不可能殺了他啊!”
“我是一個女子,但我也是一個蠱師。”蘇晚涼堅定地說道。
越煙啞口無言。蠱師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頭疼的一種人。會運用蠱的人隻有極少一部分,他們混跡在各個地方,殺人下毒無聲無息,末了還無因可查。他們本身未必強大,卻幾乎無所不能。沒想到蘇晚涼這樣一個弱女子,竟然是蠱師……也難怪,她帶的鈴鐺,應該就是禦蠱鈴吧。她身上,真的藏了太多秘密。可是用蠱傷人幾分,必然也傷自己幾分。蘇晚涼之前的身子太弱,所以不敢貿然用蠱。
看來她這個樣子,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啊。
“明日我送你出去,軍營我熟悉。”越煙繃緊的身子放鬆下來。
蘇晚涼在黑暗中點了點頭,轉身走到裏麵。越煙之前在帳子裏用布簾隔出一小塊地方給蘇晚涼休息。
黑暗裏沉寂了很久,兩個人都以為對方睡了。
很久時候是蘇晚涼低低而空靈的聲音:“越煙,謝謝你。”
越煙在榻上側了個身,沒有回答。
——
“找一天了那娘們了,還是找不到,都不知道藏哪裏去了。”
“不行,萬一她在軍營裏,被皇帝發現了,那我們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到時候大家誰都別想保命!”
“這可怎麼辦,過幾天就得回臨約去了!”
“你說那天就那個軍醫見了這娘們,不會是他動的手腳吧?”
“不如明日過去看看,如果真是那小子,老子一定宰了他。”
——
第二日。大軍休整一日。
清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最東邊的帳子裏就開始窸窸窣窣地動。
蘇晚涼著實沒有想到越煙會是這樣瑣碎的一個男人,囑咐了很多,最後拿出了一個包袱的藥,一定要讓她帶上。磨蹭了不少時間,兩個人終於鬼鬼祟祟地從帳子裏出來了。
馬廄在西邊,要穿過整個軍營,但越煙走的路偏僻,幾乎沒遇到士兵。
快到了馬廄,憑空竄出三個人影,同樣鬼鬼祟祟。兩隊人撞見了,都愣住了。
蘇晚涼一眼就認得出這三個彪形大漢,心裏一驚,抓起越煙的袖子就往回跑。
“就是這臭娘們!快追上她!”
饒是越煙對地形再熟悉,七拐八繞的,可是蘇晚涼很快就體力不支,成了越煙拖著她跑。
“我不行了,停下來,停下來!”蘇晚涼氣喘籲籲。
“我不會武功!”越煙也急了。
蘇晚涼默默地絕望了。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又被這三個惡魔抓回去,不僅自己遭殃,連越煙也都會跟著倒黴。她回頭看了一眼,心中一橫,催動禦蠱鈴。
這時,橫空出來一把劍。
劍法沒有花樣,直截了當地取人命,幹淨利落,更是連抖都不抖。
鈴鐺聲頓時停下來,而那個橫空出來的身影也站定了。
他穿著便衣,縱然是背影,也能一眼認出。
“嗬,你倒是會逞英雄。”蘇晚涼掃了一眼地上的三具屍體,一陣惡心。
左溪臉上的表情淡漠,不喜不怒:“沒什麼,我多一個仇家不多。”
蘇晚涼被左溪一句淡淡的話激得氣惱。她抿著嘴唇,極力不讓自己去爭論。定了片刻,她不想再理會左溪,拉著越煙往馬廄走去。
“他好像並不想殺你。”半途中,越煙對蘇晚涼說道,帶了幾分好奇的口氣。
“他為什麼會想殺我?”一提到左溪,蘇晚涼似乎就沒什麼理智可言。
越煙微微搖了搖頭,才覺得果然是局外人看得清楚:“你要殺他,他為了保命,自然要殺了你,不是嗎?”
蘇晚涼聽到越煙這番話,表情頓住,即刻就恢複了原樣,中氣不足地接道:“他欠我的。”
“他殺過那麼多人,你見他欠過誰?”
蘇晚涼側臉瞪了一眼越煙:“他是不是收買了你!”
越煙笑了笑,沒有再接話。已經到了馬廄,他牽了一匹馬出來,將韁繩交到蘇晚涼手裏。
分別的味道漸漸突顯。蘇晚涼刻意很輕鬆地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眼眸揚起望向前方,語氣卻沒有這樣的大氣,反而是扭捏::“我走了。”
她並不是擅長言謝的人,太過見外會讓她覺得別扭。越煙明白,一直微笑著,對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
直到那個身影遠去化成了一個黑點,知道那個黑點彌漫成了滾滾的沙塵,吹到半路,吹到他眼裏。越煙才慢慢轉身回去,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兩個人。
一個男子氣度不凡,身姿挺拔,另一個則神情嚴肅冰冷,手嚴格地握在佩劍上。兩人都穿著戰甲,前頭一個沒有扣好領子,內裏露出隱約的明黃。雖然越煙沒有見過他們,但他猜得出麵前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