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煙鎮定地跪下行禮:“草民參見皇上。”
昭原的表情古怪,語氣僵硬而不自然:“起來吧。”
楚離站在他身後,雖然板著臉,但情緒一樣複雜。昭原終究是找到了她。這件事,對於楚離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他一直堅信蘇晚涼就是一個禍國殃民的禍水,到誰身邊禍害誰,如今不僅禍害了月孤國,還害死了九嵐。如果讓昭原得到了她,豈不是會禍害中原。
“皇上若無事,小的先下去了。”越煙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並未放在他身上,他這樣說話也不會引起昭原的怒意。避重就輕,是越煙一向都擅長的。
昭原沒有點頭也沒有反對,隻是自己問道:“你同方才那女子認識。”
“萍水相逢而已。那姑娘剛掉了一個孩子,流落此地,小的隻是一個路人,給了她一些幫助。”
昭原的右手緊緊握在左手手腕上,如此也克製不住他的顫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難過,他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他口氣複雜地問道:“她……過得如何?”
其實昭原也知道,這句話有些多餘。掉了一個孩子,流落此地的生活,能好嗎?可是與當現實與期望有出入,人總是會選擇先相信期望,再接受現實。
“現在不好,以後也許會好。”越煙說得很隱晦。
昭原這才開始打量這個男子,古銅的膚色,倒也眉清目秀,有被邊疆的風沙打磨出的硬氣,也有醫者特有的柔軟。他問道:“你是哪個軍營的?”
“小的是隨軍大夫。”
“朕賞你,你要什麼?”
越煙想了片刻,說道:“金銀財寶,以及離開軍營。”
人不需要太高尚,庸俗一點反而很討喜,也是一種明哲保身。越煙是個聰明人,麵對皇上的賞賜,要金銀財寶最容易,也最不容易惹人嫌。何況他突然對軍營倦怠了,能名正言順地離開這裏,最好不過。
“朕會允諾的,你先下去吧。”
越煙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一陣風吹入他耳裏,帶來昭原已經不清晰的聲音“我親自去追回她。”
“還望皇上顧全大局。”楚離恰到好處地勸說。
昭原望著虛無的空氣,表情有些落寞:“楚離,除了顧全大局,可還有別的措辭嗎?”
“皇上,大軍經不起等待。”楚離堅持道。
昭原沒有立刻回答。
旁邊是普通士兵的帳子。裏麵傳來一些微弱的交談聲。
“為什麼不給我一個痛快,讓我死在戰場上,非要回到這裏苟延殘喘……”
“你可一定要撐著啊!你家老婆和母親可都等著你回去。”
“欸,我都已經是一個廢人了,回去有什麼意義呢……”
“難道你想讓她們聽到你戰死的噩耗嗎!”
昭原的眼神微有觸動,終於是轉身走開。他沒有去牽馬,亦沒有對那個方向再有任何留戀,而是朝著自己的帳子,義無反顧地走去。
楚離微鬆了一口氣。
一進帳子,就看到有兩個人在帳子裏焦灼地等待著。
“稟皇上,糧草告急。”
昭原明顯有些心煩意亂,大步跨到案後坐下,陰鬱地問道:“還夠維持幾天?”
“若漸少士兵每日的用量,可夠四天,若正常供應,隻夠兩天。”
“臨約糧庫還有多少糧?”
“上次如數運出來,都被劫走了,臨約糧庫已經沒有存糧了。”
昭原扶了扶額頭。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糧草,就如無米之炊,再英勇的軍隊也會在這裏磕死。而九嵐果然是神機妙算,深不可測,就算他如今死了,也能影響得這樣深遠。如今中原大軍在雖然戰事上占了優勢,月孤國卻完全有扭轉局勢的能力。
“正常給士兵供給糧食,若兩日內不能攻下慈青原——”昭原異常果決,“那就撤兵。”
下麵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並不覺得這個退路有多好,但確實是對將士們最折中的保護。不冒進,不拿將士的性命做賭注,這個皇帝,能進能退,不愧是個好皇帝。
昭原望向楚離,問道:“還有多少將士能即刻出征的?”
“大概是五萬人。”
“清點士兵,攻打慈青原。”昭原字字果決。
下麵的人正欲退下,突然從外麵跑進來一個哨兵,跪著大聲說道:“報皇上!外麵有月孤國使者求見。”
“宣。”
片刻,兩個士兵就帶著一個月孤國使者進來了。
“臣乃月孤國使者,拜見中原皇上。”使者行了一個月孤國的跪拜禮。
昭原端正地坐定,語氣威嚴:“請起。”
楚離向後退了一步,靠邊站好,仔細盯著那使者。使者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朗聲說道:“我們將軍聽聞,中原大軍糧草告急。”
昭原蹙眉。
“但是我方軍隊亦是死傷慘重,”使者胸有成竹的樣子,接著道,“將軍深知再打下去是兩敗俱傷,不忍再看著兩方百姓受苦,故派我來求和。”
“求和?求和可不像你們月孤國的風格,朕憑什麼相信你們?”
“皇上若不信,便仔細想想。若你們未能很快攻下月孤國,就會因糧草問題困在此處,或不得不退兵,然而我月孤國的實力,又怎會輕易讓人攻下最後一道堡壘?戰爭一旦持久,勝負未必不可逆轉,求和隻是我們兩方百姓著想。何況我們的王剛死, ”
“月孤國保證三十年不犯邊境,兩方百姓各自安定。”
這個使者,句句扣著百姓,看來是深知昭原不忍看百姓受苦。果然,昭原同意了求和,當天就下令班師回朝。
月孤國做出的退讓也著實不小。弑王之辱未報,反而先來求和,看來也是撐不下去了。中原雖然未大勝,但耀了國威,暫時安定了邊疆,也不算是空手而歸。
蘇晚涼一路走走停停。她前行的速度很慢,走了兩三日還在邊境一帶晃蕩,不止是身子承受不了長途的跋涉,她也是一路在留意著一些消息。
有的關於沉月,說他在眾人的推舉下坐上了月孤國王的位置。有的關於昭原,說他凱旋回朝。也有的關於九嵐。
更多的,是關於左溪。聽說他一戰成名,在漠南嶺殺了戰神九嵐。一個原本在江湖上就大名鼎鼎的人,沉默了幾年,如今再次掀起了風波。他殺了一個神話,於是就取代了那個神話。蘇晚涼多聽一次,恨意就入骨一分。
蘇晚涼在這座城停留了兩日。感染了風寒,隻能在客棧一直躺著,想起越煙的藥,拿下去讓小二草草地煎好送上來。喝藥喝多了,就會想起以前九嵐一勺一勺喂她的情形。可是他喂的是毒藥。
蘇晚涼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恨誰了。她一樣恨九嵐,恨他一聲不吭就擅自拿掉他們的孩子,更恨他在她最苦的時候,決然離去。他拋妻棄子,可是午夜夢回,她又會抑製不住想念他。
她時常看著自己的腹部,也想念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她曾固執地以為自己可以見到這個孩子的。
病了兩日,人都燒的糊塗了,第三日才有了些精神,蘇晚涼幾日滴水未進,現在才感覺到肚子裏空空如也,於是下樓吃些東西。
“聽說了嗎,皇上班師回朝,傍晚會路過此地。”
“我們這個偏僻小鎮都能迎接天子,真是風水好啊!”
真是避著哪樣,哪樣就來,蘇晚涼無奈,匆匆吃完。原本打算今日啟程就走,可是如今看來,隻能在客棧裏多待幾日,等到昭原走了再出發。
蘇晚涼不想見到昭原,畢竟一個死人突然出現,會有點滲人。她不知道昭原早就知道她還活著的事情。更何況,若遇到昭原,以後的一切都將走向不可控製的趨勢。
她無意間抬頭,看到客棧牆麵上掛著的那張地圖。昏暗的燈光打在巨大的羊皮地圖上,河流道路的黑線分明。
蘇晚涼心中驟然一慌。她立刻放下筷子,快步走回樓上,木板踩得噔噔響,昭示著她心中的錯亂。
一推開門,就看到一個2男子靜坐在案前,自己沏了一杯茶,喝的不亦樂乎。他一身玄色華衣,簡單而不失大氣。無論是坐在這麼一個簡陋的屋子,還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他永遠都一副君臨天下的威嚴。
一瞬間,蘇晚涼的心沉了下去。
她方才在樓下看到那地圖,從駐紮的地方回到京城,絕對不是經過這條路的,而昭原不可能無緣無故駕臨這小鎮,必然是衝著某些件事而來。
“晚涼。”昭原同樣也是走過三年時光,才對著這個人,喚出這個名字。像是夢境一樣,一時讓人不敢醒來。
“皇上,茶已經涼了,就不必留了。”蘇晚涼垂眸,語氣波瀾不驚。
昭原輕笑:“你見故人,都是這個態度嗎?”
“我沒有故人。”蘇晚涼聲音柔軟,卻能拒人千裏之外。
昭原也不惱她的刻意疏離,麵容在光影的投射下顯得俊朗和親和:“那我們便重新認識。”
蘇晚涼有些哭笑不得,這個明明是聰明絕頂的帝王,怎麼一到這些事情上,就顯得如此幼稚。
“皇上明知道,就算重新認識也不可能改變什麼。”
昭原握著手中拿杯已經微涼的茶盞,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幾年前落崖的那些短暫的日子。他如何不知道,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因為他們身上都各自背負了不同的東西。
可是他很確信,會有新的開始。
“隻要你隨我進宮,你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帝王的愛,最盛大不過一句,你要的我都能給你。昭原生在這個錦衣玉食的地方,他沒有同人交過心,他一直認為最好的愛,便是奉上所有東西。
蘇晚涼聞言,冷冷地反問道:“我要一條人命,你給麼?”
昭原從不認為人命是不好給的東西,毫無猶豫地回答道:“能。”
“我要的是左溪的命。”蘇晚涼的目光瞬間淩厲。
昭原聽到她寒意頓生的言語,神情一怔,側頭看她。
她的容貌一直沒有多大變化,雖然臉色蒼白,不施粉黛,也依然不掩半分麗姿。這樣的眉眼,如同南方的垂柳,本是溫柔拂人,可偏偏套上了堅硬的外殼,更像是一枚淩厲的暗器,傷人於無形。她的性格,真的變了許多。
昭原垂眸,手裏的茶連熱氣都消散了,隻有幾粒扁扁的茶葉漂浮在茶上。
他的語氣已不似一開始一般那麼果斷:“你要的,我都給。”
蘇晚涼嗤笑一聲:“那你這個當皇上的,如此對忠臣,可真是讓人心寒。”
“我不會殺他,但會給你權力,你可以翻雲覆雨,可以霍亂江山,可以為九嵐討回公道——”
“這些事情,你都可以去爭取,”昭原麵色嚴肅起來,表情緊繃,緩緩地說道:“但是會有很多阻力,我不會縱容你,也不會阻止你,這就是我可以給你的。”
蘇晚涼的目光轉為認真,第一次細細地打量昭原。他確實很明白她需要什麼,也許這就是他在這張龍椅上摸索出來的的本事。誠然,她很需要這樣的權利。赤手空拳的,她根本殺不了左溪,更加報不了仇。
“那麼我們這樣,隻能算一樁買賣。買賣就要遵守規則。”蘇晚涼依然是寸步不讓的口氣。
昭原直覺他此行,已經成功了一半,他莫名鬆了一口氣,繃緊的表情同樣柔軟下來,說道:“你來定。”
“無論如何你都不可以碰我。”
昭原啞然失笑,還以為會是怎樣苛刻的規則,他點頭爽快地答應:“隻要你隨我入宮。”
蘇晚涼坐下來,給自己帶了一杯水,快速地喝盡,看了一眼空杯,又倒了一杯,似乎還在邊緣徘徊。
昭原不慌不忙地等著。兩人都一聲不吭地坐在雕花木椅上。
許久,蘇晚涼站起身,鄭重地說道:“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