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臨頭,時隔好幾年,許廣陵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個世界還是很留戀。就比如此時,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霓虹,他第一次覺得這夜景很美,也讓他生出了一絲不舍之心。——如果今晚之後,再不能看到的話。
清晰地感受著心中的這個念頭,許廣陵有點醒悟也有點自嘲地笑了笑,原來,他還並沒有“看破紅塵”。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許廣陵輕輕念誦著唐朝孟郊的這首《遊子吟》,接著,又念誦起了朱自清的那首《背影》,而待念到“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時,許廣陵終於泣不成聲,淚水從臉上滾滾而落。
這一刻,許廣陵毫無遮掩,任心中情緒肆意宣泄。
良久,良久,又良久。
良久之後,許廣陵才伸手一抹臉上,然後輕輕道:
“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了。”
“爸爸,媽媽,不論今一晚是禍是福,我都想告訴你們,你們的兒子這幾年,生活得很好,很好。你們能聽到嗎?你們,也還好嗎?”
不知又過了多久,總之是很長的時間,許廣陵的情緒才稍有平複,而就在此時,肚子咕嘟一聲,卻是餓了。也難怪,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而上一頓飯,還是早晨時在火車上吃的。
最後的晚餐?
許廣陵腦海中莫名地閃過這幾個字,然後搖搖頭,微微笑了笑。
隻是此時臉上淚水斑駁,這笑容估計不大好看。
隨即,許廣陵認真洗了洗臉,然後來到廚房間,打開冰箱。臨走之前許多食材已經用完或者處理掉了,現在冰箱裏是空空如也。說空空其實也不對,因為還有一樣東西,土豆。
這是惟一的能稍微多放一點時間的東西,也因此,被許廣陵留了下來。
不過卻也不多,隻有六個。當然,足夠用了。許廣陵取了其中三個,然後就是清洗、削皮、切絲,再接著就是下鍋翻炒。
炒土豆絲。
素炒的話,外頭的做法,多半是會加點醋,而且稍微炒了炒就起鍋,吃到嘴裏脆生生的。另外,為了防止土豆絲表麵的澱粉質粘鍋,在下鍋翻炒之前,多半還要把土豆絲在水裏過一下,把那澱粉質衝洗掉,瀝幹後再下鍋。
這樣炒出來其實也挺好吃的,隻是許廣陵吃不慣。
因為他媽媽不是這樣做的。
他媽媽就是把土豆切了絲之後,直接下油鍋翻炒,而且是略多的油,較長的翻炒時間,翻炒之後,還要讓土豆絲在鍋裏再悶煎會,煎到麵麵的,煎到微焦,然後才起鍋盛盤。
用這樣的土豆絲尤其是那汁拌米飯,是許廣陵自小時起便經常吃也非常喜歡吃的飯菜。
那樣的口感,那樣的味道,那樣的記憶,從舌尖延伸到心底,此生此世再不能被替代。最初是喜歡,後來是習慣,再後來成了理所當然,再再後來,便成了記念,以及此生的惟一。
所以這些年間在外麵大小飯館酒店吃了很多菜,慢慢地,有一道菜許廣陵便不再點單。
炒土豆絲。
不點不是因為不喜歡。
僅僅隻是因為那不是烙印在生命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