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和煦溫柔,不時起了風,這一定是一樁美滿的姻緣,府門前人人臉上皆是真摯的笑容,滿世界都熱熱鬧鬧的,而雲浠一個人立在巷子口看著,見別人笑,她也彎起嘴角跟著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沒入眸底的一片深靜裏。
這些俗世歡喜,於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經要娶她,還沒來得及娶她。
雲浠站在巷子口,看著新郎在一片歡聲背著新娘入了府,折轉身,往巷末等著自己的馬兒走去。
臨安附近的鎮子有四個還是六個來著?罷了,不管了,總之日子還長,一個一個找過去,如果沒找著,那就換一個地方,總之涯還長,海角尚遠,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著竹畫筒,提著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隻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雖黯然,卻堅定。
程昶忽然想起雲浠最後曾:“我找了你那麼多次,每一次,其實都很傷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覺得心疼極了,在大綏的時候,雲浠總有我在,三公子在這個世界就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可是他現在也想讓她不孤單,不再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尋下去。
水霧侵染四野,深巷風聲加劇,片片化作飛霜薄刃,推著程昶歸往來路,然而這一刻,程昶墮在夢裏的身軀憑空生出一絲力氣,他迎著霜刃朝雲浠奔去,喚了一聲:“阿汀!”
可雲浠沒有聽見,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劇痛遍生,程昶拚命追趕,直到伸手已要觸到雲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喚一聲:“阿汀——”
雲浠的身形一頓,驀地回過頭來。
浮雲忽然散開,日光傾灑而下,把方才還陷在一片深影裏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無比。
巷子裏空無一人,風盤旋著,撕扯著,不知帶走了什麼,隻餘一地碎影。
……
“手術怎麼樣?”
“挺順利的,隻要病人脫離危險期就沒問題了。”
身上傳來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護士為他插上維係生命體征的導管。
術後的麻醉期還沒過,按理程昶是不該醒來的,可他竟奇跡般地有了知覺。
護士記錄完他的數據,退出了病房,程昶睜開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間,他的視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雲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驀地回過身來,然後茫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將盈眶的淚。
她還是如以往一樣,沒有讓淚落下來。
他聽到她澀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該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問:“三公子,是你嗎?”
有時候,做出決定就是一瞬間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來的熱氣噴灑的氧氣罩上,化作一團氤氳的霧。
他覺得他應該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還是挺不理智的,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日記本上的幾行古文字,不過是一場手術麻醉後的幻夢,便讓他輕易做出了這麼重要的決定。
可是,他在離開大綏的時候,和她過的,他他隻是離開一些時日,如果可以,他一定會回去找她。
雖然他當時這些話隻是想騙騙她,哄哄她。
但他不願意讓她傷心。
他至今都記得在明隱寺的那場兵亂裏,她將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槍為他赴死。
他也想證明他也深愛。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願意一試。
試試就試試吧,反正死過那麼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麼打緊?
就算身軀不在了,不能與她廝守,如果能借著瀕死之際,變作一陣風,一片雲,與她再見一麵,好好道個別,讓她不要再這麼執著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閉上眼,抬起手,慢慢揭開蓋在口鼻的氧氣罩,拔出身上維係生命體征的導管。
不知是不是因為存了死誌,這一回,劇痛來得非常迅速,大片針砭膚之感一下湧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來脆弱的心髒在術後遭受這麼一下重創後,很快虛弱無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變緩的心跳。
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在一陣紊亂後漸漸趨於平緩。
死亡來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見這個世界在眼前一點一點消散。
這樣其實挺好的,比起前幾回,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紀,我的家鄉,真的很好,程昶閉上眼,最後想。
可是,這裏沒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摯,是我心裏最好的姑娘。
我舍不下她。
所以再見了,我的家鄉。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風在窗外輕柔盤旋,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幾乎快成一條直線,鎖在櫃子裏的手機亮了一下,發出去兩條定時短信。
“一切後果均由我自己承擔,無需怪責任何人。”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異象,就在一刻前,監控室還有護士站的檢測儀同時失靈,工作人員忙著搶修,醫生護士正在與病人親友交流,所有人,都錯過了這一刻。
以至於直到檢測儀發出“滴”一聲長鳴,心跳變作一條橫線終於停止,病床上麵色蒼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裏也沒有一個人進來。
然而異象竟不以此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燦爛奪目的日光,這日光如有實質,穿窗而來,在地上覆上一層如霜的光暈。
擱在櫃櫥上的淚珠像是被這日光驚擾,沿著櫥台慢慢滾落,在墜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個沒有聲息的人身前。
地有道,生死兩端。
雙軌一命,以死為生。
日光如芒刺穿過淚珠,淚珠一下破散,那些藏匿其中的黃昏之光無處遁形,與日光撞在一起,卻被破散的淚糅合,漸漸融在一起。
這些黃昏光芒,曾在數個生死之際保護程昶,伴著他往來時空,幫他護住殘損的身軀,本來已凋零不堪,卻在這一刻,得了日光加持,一下子變得豔烈如初。
世間因果輪回,善惡有報。
霞光如蛺蝶,附著在程昶周身,一寸一寸地滲入他的肌理骨髓,一如當初幫他護住斷崖下、烈火裏的殘軀一般,一點一點地修複好他心上血脈,除祛他與生俱來的心疾,像是要安撫他,幫他抹平這一生兩世遭遇的所有不平與坎坷。
黃昏的光不褪,漸漸變得灼目,斑斕讓人移不開眼,又有溫柔悲憫意,讓人心生敬畏。
菩提花開,死生浮屠,因果閉合,雙軌歸一。
霞光在程昶的周身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身軀,忽然一下綻開,沒入虛空。
與霞光一起消失的,還有躺在病床上的人。
床上的褶痕仍在,似乎他隻是起身離開,卻再也不會回來。
他終於去找他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