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等閑變卻故人心(1 / 3)

暮色臨近,日光薄涼。沒有可以依靠的山頭,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風淩厲地吹,卷得漫天的黃沙狂亂地飛揚,拋起來,又重重摔到地上。殘陽如血。暈染了天邊幾片殘缺不全的輕雲。耀眼的日光一寸一過穿被染紅的雲彩。向蒼涼的大地紮去,像一團火,慢慢地將世界熬煮,本該被黃沙掩埋的荒涼,卻肆無忌憚飄蕩在這空洞的天上。

她在沙漠中移動著自己的腳步,略帶倦意,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然而很穩,定定地朝著某個方向。留下的那一串淺淺的腳印,卻很快又被抹去了。她走了很多天,及膝的長發也顧不上打理,一綹一綹糾纏在一起,在風中劃出數道柔婉卻冷峻的弧線。黃沙夾在風中,有颯颯的聲響。這寂寥空曠的黃色大地中,她隻是一個黯淡的水藍色小點兒。這沙漠,仿佛綿長的大海,沒有盡頭。一粒粒銳利的沙子從腳下擦過,將那雙厚底的靴子磨破了,足底與滾燙的沙子相磨擦,血與黃沙融在一起。後來終於結了一層繭子,卻也是暗紅的。她依然不屈不撓地走著。沙漠綿長,沒有盡頭。她想起誰寫過的句子,大漠沙如雪。

是啊,如雪花一般,紛紛揚揚。尤其像梁國的雪,一下就是多少天。滿世界純潔的白。

他就在雪地的那頭,笑吟吟地看著她,等著她。現在她就要朝他的方方走去,隻是這次,有點遠。遠到她都看不到。

她隻知道,他在。

她的嘴角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密密的齊劉海汗涔涔地貼著額頭。那雙漆黑的眼眸恍若隱匿在黑暗深處的泉,深不見底。

亦堅若磐石。

這已經是梁國與縉國交戰的第二個年頭了。夏清寒在心中數著日子,默然無語。梁國與縉國本來就實力相當,打起來更是沒完沒了。天邊已升起了黯淡的星辰,忽明忽暗。遠處的軍旗在夜空中無聲地飄揚。三個月了,終於是到了……她的眉眼裏有盈然的笑意,是一彎好看的月牙兒。浮起的一絲蒼白的笑意繃緊了幹裂了的嘴唇,從迸裂開的小口子滲出絲絲血跡。步子變得輕快起來,風簌簌拂過她的衣袂。

深夜,仍有哨兵巡邏。遠遠地看見有人來了,噔噔馬蹄聲向她靠近。

“姑娘,唔,嗬嗬,你是來什麼的?”領頭的那個大齙牙問道。語氣透著中的輕薄與淫邪,每一分她都聽得真真切切。

“我找淩將軍。”她冷冷的。

“姑娘……”大齙牙的低低地讕語,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些跟在一旁的哨兵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光溜溜的長矛。哈喇子將那大齙牙的一對奇大的齙牙塗得一閃一閃亮晶晶的。他的臉忽明忽暗,像極了一個從地下逃出來的魔鬼。

她卻隻是冷笑。一直隱匿在黑暗中的匕首,寒光初現,卻淩厲無比。

“請讓一讓。”這一次,有隱忍的憤怒。她徑直朝一邊走去,大齡牙卻伸手攔住了她。“姑娘別走啊,軍爺我今天心情正好呢!陪我喝幾杯怎麼樣啊?”

夏清寒卻眼睛也懶得轉一下,淡淡地望著前方。她蔑笑輕聲道:“軍爺,您手上長瘡了吧,你要是癢,沒地兒撓,那就宰了吧。”

“喲!”大齙牙對著旁邊的士兵們幹笑了一聲,卻仍笑著:“瞧瞧,瞧瞧,這小妞性子烈,我喜歡!”他牙齦上的哈喇子還閃閃發光,還吐著難聞的熱氣。眉心微皺,袖子一揮,齙牙哼也來不及哼一聲,就軟綿綿地倒下了。

有溫熱的液體濺到了她臉上。“啊!刺客!抓刺客!抓刺客!”

周圍的士兵們都浮躁起來,陣陣紛亂的喊叫。馬蹄聲,甲胄聲四起,她已被人群包圍。臉上尚殘餘著齙牙的血,在蒼白肌膚上畫出勁厲的弧線,詭異得很。她素來愛幹淨,揮手將那血跡拭去,精致的容顏依然姣好明晰。宛如暗夜中怒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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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內燃著一堆篝火,將帳子裏烘得暖暖的。他褪下的鐵盔甲掛在牆上卻冷冰冰的。他慵懶地喝著茶。他麵前坐著的人卻戎裝整齊,神態卑謙。

“皇上英明,您此次禦駕親征,必能使軍心大振,後天和梁國的談判必能取勝!”汪將軍是一臉諂媚的笑。而他則悠閑地品著茶,似乎很享受。

“汪將軍!”一個小哨兵匆匆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又誠惶誠恐地跪下來:“將軍,將軍,不好了,有一個,一個女人…女刺客闖了進來。她還自稱,自稱是什麼淩空將軍的家眷。末將不敢擅自做主,這才稟告您。對了,她還,還嚷著要見我們的將軍,您看這可如何是好啊!”

“放肆!膽敢驚擾了聖駕,不知道這位就是當今聖上!”汪將軍似乎並不在意那什麼女剌客。“皇,皇皇……”那個小兵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這下更是嚇得不輕。

皇上又抿了一口茶,年輕的帝王意氣風發,眉眼透出些許張揚,“淩將軍?怎麼沒聽說過,是敵國哪個將軍吧,啊?”

汪遠洲笑著轉向他,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是是,那是梁國的人。”

“梁國人?”皇上咽下最後一口茶,“那朕看看去。”

“皇……”

“行了!”他笑著揮揮手說,“我們後天的談判,多一個籌碼,總是好的。她在哪兒,快帶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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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履穩健走出了帳篷,遠處傳來兵器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他的臉上浮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微笑。

“管你們將軍姓不姓淩都給我叫出來便是!”一個女人冷漠淩厲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他一眼就望見了她。她穿一襲水藍色的衣裙,長發放肆飛舞,在黑夜中顯得異樣美麗張揚。她手中握著一把閃著耀眼紅光的匕首。

“姑娘,你是要見誰?”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她轉過頭來,一眼就望見了他---

有一個人穿著稍亮一些的鎧甲,正盯著自己。他腰間的佩劍稍有些歪,上麵鑲嵌著的一塊幽綠的玉石像極了一隻晶瑩的眼睛。劍柄上泛著銀光的圖案在暗夜中看不大清楚,也不知是蟒,還是龍。

“我找淩將軍。”她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聲音冷得像一把銳利的劍。他的笑尚未收斂,映在她眼中,像是憐憫,亦像是嘲諷。他又望了望身後的旗子,她順著他的目光瞟去,那旗子很舊,有些發黃,上麵映著的,是一個大大的“縉”字。

她覺得頭有些發暈。幾乎站立不穩。她咬了咬嘴唇,終於穩住了。

他終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拿下。”士兵們蜂擁而上向她衝去。她突然回過神來,望向他,他突然有些慌。她冰冷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死死抿著的嘴唇有些發白。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女人竟然就已經騰空而起!她抿著的嘴唇漸漸舒展開來,竟是在朝他得意地挑釁似的笑。

“渾蛋!快抓住她!快抓住她!”汪遠洲氣得大叫,可是士兵們卻麵麵相覷。原來她已經跳上了軍旗的旗杆頂上,輕蔑地白了地上氣得直跳的汪遠洲一眼。汪遠洲正要命人爬上那旗杆,她卻已經用匕首將寫著“縉”字的軍旗裁成長長一條,遠遠地一甩,繩子便纏住了很遠的一棵楊樹,

他看見她的目光,深不可測,帶著絲絲蔑笑,卻。清麗而晶亮。輕輕地一蕩,水藍色的身影便消失在夜空中,他從未見過如此異常妖嬈嬌豔的花,美麗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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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時候,夏清寒終於到了梁軍陣地。那時晨光熹微,偌大的天地間,無端端生了荒涼。這時她已經出了沙漠,偶爾會有一兩棵寂寞的白楊。

夏清寒遠遠地就看見了淩空。因為縉梁兩國要談判,所以暫時停戰,士兵們都很閑。她看見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低著頭,粗大的手無意識地摳著那塊石頭,指甲縫裏有暗紅的血泥。身上的鎧甲染了灰塵,很是黯淡。淩空頹唐地坐在那裏,是如此的落寞。她一顆心稍稍安了一些,卻仍然伴著一絲酸楚,他是多麼好強的人,他還說,要立個軍功給她看呢…夏清寒眼裏有極淺極淡的笑意,那亦像是痛楚。她就這樣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肩頭上,輕輕地拍了拍,像是在喚他,倒更像是安慰。

他怔了一下,渾身一顫,猛然抬起頭,目光中有來不及收斂的惆悵。他似乎很驚異--她看得真切,絕不是驚喜。他蒼惶地說:“啊,清寒,你怎麼來了。”

夏清寒將那絲酸楚生生壓下去,笑意卻終於在她臉上純粹而燦爛地綻放。她說道:“淩空,是我,我來了。”

淩空看著她,夏清寒,她走了三個月想要見到的人,終於也看著她了……她這樣想,清澈的眼裏,是燦爛的笑意。幹癟的嘴唇上有許多裂開小口,這樣一笑,血珠便從那些小口中迸出,將嘴唇塗得紅,像抹了胭脂般鮮豔明媚,比她進將軍府門的那天更美。

他端詳著她,目光深沉。半晌。卻重重地歎了口氣,他隻說了一句話。他說清寒,你這是何苦呢。

她的眼裏泛起盈然的水光。

她微微頷首,淚珠順著睫毛滑落,在沙地上摔成一朵多瓣的花,支離破碎,如同梁國,亦如同他的將軍府。夏清寒終於又重新抬起頭來,重新笑著看他,臉上依然散發著炫目的光彩。

她也隻說了一句話。

她說,不苦,真的

這一覺,夏清寒睡得很沉鼾,仿佛這輩子從未沒睡過。直到第二天快要到中午了她才醒過來。換上淩空命人為她找來的最小號戎裝,才悠悠忽忽地出了營帳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