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等閑變卻故人心(2 / 3)

外頭太陽正高,粗製濫造的日晷上,投下一條細細的陰影。已經這個時候了啊。她心裏無端端生了惶恐。周圍隻有一個小兵。她眉頭微皺,疾步走過去:“你是誰?他人呢?!”

那個小兵看了她一眼,恭恭敬敬地說:“回夫人,我叫萬泓,是淩將軍的部下。將軍有事走了。叫我好生照看著夫人。”

“那他什麼時候回營?”她語速極快,像一串兒連珠炮向萬泓射來。萬泓頓了頓,半晌。

“萬泓!我在問你話呢!”

他害怕似的顫栗了一下,不敢看夏清寒。遲疑一陣,怯怯地說:

“將軍讓您不用等他回來了,他讓您醒來就拾掇拾掇,我…陪您回梁國。”

這就要回去?這就要趕她走?!

嗬,這真是諷刺,她夏清寒一步一個腳印走了三個月,這其中的辛苦,有誰會知道!這三個月的辛苦,就為了來這鬼地方,換件衣裳?!

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心口上,堵得慌,幾乎讓人窒息。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地喘過一口氣來。她是如此的愛淩空,他卻隻是把自己當個大包袱…萬泓望著她,浮躁的陽光透過稀疏的白楊樹枝零亂地灑到她臉上,明一塊暗一塊,明淨美豔,亦猙獰如妖。嘴角翹起張狂的弧度,像是在嘲諷,更像是苦笑。她握著匕首柄的手有些輕顫,深深的寒心和痛楚。

眼眸透亮,卻終於漸漸地冰冷下去。

她徑直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萬泓看她要走,

連忙跟上去:“夫人。”

夏清寒走得這樣急,萬泓一路小跑,卻也幾乎跟不上。隻是在後麵一聲聲叫著,夫人,等我,等我。我護送您…

“碰!”她卻突然停下來腳步,萬泓來不及停下來,一下子撞在了她身上,未等回過神來,一柄薄刃便冰冷堅硬地架在了萬泓的頸中。她哂笑一聲:“就你這樣子還護送我?!快滾回去,我一個人,不想帶個包袱。”

“夫…”半句話還卡在他喉嚨裏,卻再也吐不出來。萬泓早就聽說過,淩將軍的夫人淩厲得很,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此時才親自體會,已驚懼無比。薄刃貼著皮膚,冷硬如冰,她的眼裏,也有徹骨的寒意。萬泓不住地顫栗,薄刃已割破皮膚,紅光乍現。

她冷冷地說道:“回去。我夏清寒殺人,不手軟。”說罷袖子一揮,將萬泓狠狠地摔到地上。

萬泓最後瞄了她一眼,是個冷傲淩厲的背影,卻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

“夫人!!夫人…”萬泓在後麵吼叫著,夏清寒頭也不回,隻是大步往前走去。

天地間漫卷著渾黃的沙子,又是一場沙塵暴。夏清寒將麵巾蒙在臉上,卻仍有幾顆飛進了嘴裏,砂得喉嚨發癢。咳咳,咳咳。夏清寒弓身咳嗽,咳得生生的痛。眼淚都快要落出來了。眼淚?

她可是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哭的呢…

風吹過楊樹葉子,有颯颯的聲響。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在梁國的日子---

那天是中秋,夏清寒到遙山廟去拜山神。滿山都是火紅的楓葉,幾片幾片零碎地鋪在古老的石階上。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在一旁坐下來,白紈扇搖得呼呼地響。

初秋的遙山,楓葉長得正好。密密的濃濃的殷紅掩著被行人得光滑的古老青石階,空寂而幽深,望不到盡頭。

她輕聲唱道:農家遺孤小兒郎,貧窮淒淒好蒼涼。清冷尚未娶妻房。夜靜老牛吐人語,牛郎速到碧池旁……”

“紅衣女子乃織女,邀來與你做新娘。王母娘娘小孫女,日日寂寞守織機…”一個溫和的男聲傳來,她頓了頓,轉過身看見一個青衣男子,負著手,在滿是紅葉的青石階梯上緩步前行。深情款款,風度翩翩。

“姑娘的嗓音真是好。隻是這樣的曲兒,太豔了。”他的嗓音沙啞低沉,接著夏清寒剛才的詞兒唱,隻讓人發笑。夏清寒眼裏有璨然的笑意,卻仍抿了抿嘴唇。隻又轉過身去,穿過密密的楓樹,可以看見山下一條瀲灩著水光的小溪,像七夕時節,孤傲流淌的銀色星河。她嘴唇翕張,自顧自唱道:

“牛郎偷把紅裙藏,一見鍾情兩心悅,山盟海誓結佳侶…”

”一見鍾情兩心悅,山盟海誓結佳侶。”她一遍一遍哼唱著當時的歌兒,可是身旁,卻隻剩下了荒涼。嗬嗬。她冷笑一聲,生生將那絲痛楚,壓了下去。她抿了抿嘴唇,唇上的血化在舌尖,一縷若有若無的甜腥味。周圍仿佛也都靜了下來,隻有風吹沙的聲音,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什麼聲音?她心中一緊,屏息凝視細細聽,有人的聲音?仿佛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夾雜著痛苦的叫聲:“救命…”

夏清寒默默地握緊匕首。手柄鑲著寶鑽,上麵的棱角紮入掌心,留下一個小紅點。她撥開胡楊樹的葉子--饒是夏清寒膽子大,也不禁被眼前的情形驚得一怔---

屍橫滿地。個個死相慘烈。每一具都中了箭,每一具都青紫腫脹似乎要把身上的鎧甲撐破。

她心中暗暗吃驚。這些人顯然是中了毒箭。而梁國人,是這幾個國中最會製毒的。其中最慘的便是黑蘭花毒,中毒者往往身體膨脹,活活脹死。因為太過殘忍,所以她從沒見誰用過。到底是誰,這樣狠毒,要將這些人……

“救命…”夏清寒正思量,卻又聽見一聲呼喊。有人還活著??她看見屍首堆中,有一個人無力地揮著手。她快步走去,跨過冰冷的屍體。在那個人身邊蹲下來。察看那人的傷。那人顯然中箭不久,毒還未擴散,隻是在中箭的右胸口處,有些腫。如果那一箭再準一點,或者他就不能再活著。他真是幸運。

“救我…”那人握住了她的手。微弱地睜開眼睛望著她,滿是希望,閃著光彩,明亮如夜裏的星光。他穿著幹淨的白袍,胸口的淤血滲出,是一片暗沉沉的紫。

她不敢確定,隻是看了看周圍的屍首,說:“好,我救你。”頓了頓。又說:“別告訴別人。”

未待那人點頭,就已感覺有個涼涼的東西架在了胸口,睜開眼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匕首。“哧啦”一聲便割開了他的白袍,露出黝黑的胸膛。“你……”她卻連頭也不抬,徑直察看傷口。一雙手白得像雪一樣,象一把晶瑩的散發幽香的象牙梳。她的手真涼,像一塊冰,按在腫脹刺痛的傷口很舒服。她在某處按了按,突然--

“啊!”他慘叫一聲,驚起幾隻寒鴉從梢頭飛過。她將那支滴著血的箭扔在地上,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道:“嚎什麼?不許嚎,你給我閉嘴。”

她的聲音很小卻很有力,有種無法抗拒的堅決。他很聽話地閉上嘴巴,在這之前說一句:“好。”

她覺得有些好笑。眼角眉梢,掠過溫柔的弧度。她柔聲說:“忍著點兒。很快的。”

他用力點了點頭。她徑直從腰間掏出一壺酒來,含了一大口,又“噗”一聲噴在那匕首上。---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楚,那時陽光明媚,映著迷離的水霧,像極了一道彩虹。

她卻將匕首抵在了他胸膛。

他緊張地看著她:“你要幹什麼?”

她輕描淡寫:“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她仍是不抬頭,模模糊糊“嗯”了一聲,一刀狠狠地割下去,他險些叫出聲來,不行,不能嚎。他這樣想,咬緊了牙關。不想又是一刀割下去,比剛剛劃得深。他仍一言不發。他是相信她的。

竟有一片溫軟覆了上來!他心突然發狂似的跳起來--她伏在自己身邊,雙手覆上那個十字形的傷口。長發嫵媚,柔軟冰涼,如錦如緞,隻是掩住了她的臉。他正要說什麼,隻覺得有粘稠的液體從傷口流出。她回過頭來,似乎發現他的心跳得厲害,嗬斥更像是安慰般的說:“怕什麼!死不了!”

他沒有說話,那痛楚,那腫脹,在一分一分減輕。末了,她站起來,拭去手上的血,在手背上留下一個淺黃的印記。她正準備離開,他卻一把拉住她,她站立不穩,竟一下子坐了下來!長發掃過他臉上,有若有若無的幽香。她定了定神,握緊了拳頭,有隱忍的憤怒。又重新站起來,冷冷道:“公子你已經沒有大礙了。”

他一時語塞,想留住她,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終於緩緩道:你為什麼不讓我看你臉?

她緩緩說道:我這樣為你治毒,你要是看見了我長什麼樣子,我的名聲還得了?

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她哭笑不得:“不是你讓我救的你嗎?而且我也答應了。”

突然反應過來,盯著他緊緊拉著她的那隻手:“鬆開。”

他固執地搖了搖頭。她看不見,突然抬起頭來惱怒地盯著他,兩個目光相撞,他看見她澄澈的眼睛,含著怒意,卻明朗動人,比誤闖縉營那天更美。

她還沒認出我來。他這樣想,卻又想起軍營那天晚上,她卻不知道,他在瞟見這雙眸子的第一眼,就已經沉溺。

他突然扳過她的臉來,軟軟地吻下來。她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唇上已是一片溫熱。他的手臂已環上她,她拚盡了全力去掙脫。他明明是溫柔的,可是卻又將她箍得死死的。她摸索著從袖子裏抽出匕首,架上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