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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氏和覺新都去周家幫忙辦理枚少爺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還把淑華帶去陪芸表姐玩。這兩個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話向彼此吐露。她們暢快地談著這兩個家庭裏新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覺新來得較遲,他是從公司裏來的。他看見彩行的人搭著梯子在大門口紮彩。他走進大廳,看見中門大開,人們忙著搬動新的木器,他不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是馮家送來的,明天就是枚表弟“過禮”的好日子。他連忙往裏麵走去。他剛剛跨進中門,忽然看見枚少爺一個人垂頭喪氣似地立在拐門旁邊。他覺得心裏不大好過,便走到枚少爺麵前,用同情的口氣問道:“枚表弟,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枚少爺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覺新,過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麼?”覺新看見枚少爺的神情,覺得奇怪,又問了一句。

“我有點悶。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我自己也不曉得要看什麼。我有點害怕,”枚少爺皺著眉頭,吞吞吐吐地說。他的臉上本來沒有血色,現在更顯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麼?每個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覺新壓住自己的複雜的思想,勉強露出笑容安慰枚道。

枚微微紅了臉,低聲說一句:“我比不上別人。”

“哪個說你比不上別人?”覺新輕輕地拍了一下枚的瘦削的肩頭,鼓勵地說。

“大哥,你怎麼才來?”淑華從對麵石階上送來這個清脆的聲音。覺新沒有答應,他等著枚的答話。

“我自己曉得,我沒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結婚。我聽見二表哥說早婚不好,我又聽說新娘子脾氣不好。爹說馮家幾位長輩都是當代大儒。爹又罵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沒有條理地說著話,這時他心中空無一物。他自己完全沒有主張,卻讓外部的東西來逼他,許多東西從四麵圍攻,逼得他沒有辦法,他差不多要哭出來了。

覺新望著枚的枯瘦的麵顏。他仿佛在那張青白色的臉上看見了自己的麵影。他覺得一陣鼻酸,眼睛也有點濕了。他把嘴唇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後來他才勉強溫和地說:“現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壞處想。你不是沒有出息,你年紀還這樣輕。”他看見枚用手在擦眼睛,不覺歎了一口氣:“唉,你也太老實了,你為什麼不早點讓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說!”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會罵我,他明明是為著我好,我哪兒還敢對他說這種話?”

始終是一樣的見解,並沒有什麼改變,覺新又聽見這同樣的不入耳的話了。他很奇怪: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見解永遠抓住枚表弟的心。但是他現在沒有思索的餘裕了。一個聲音在後麵喚他:“大表哥。”本來應該是淑華站在他背後的。淑華說過那句話就走下石階朝著覺新走去。她走不多遠,忽然從開著的中門看見一個人影,她認出來是什麼人,連忙轉身回去,拉著在堂屋裏的芸往芸的房間裏跑。來的是芸的姐夫鄭國光,亡故的蕙便是這個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臉,暴牙齒,說一句話,便要濺出口沫來。他現在站在覺新的背後,而且他聽見了枚的最後一段話。

覺新回過頭來,見是國光,心裏更加不痛快,但是也隻得勉強帶笑地對國光說幾句客套話。枚除了喚一聲“姐夫”外什麼話都不說。他因為姐姐的事情始終憎厭姐夫,雖然他的父親常常稱讚國光對舊學造詣很深,也不能夠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後國光也不常到周家來,這天還是枚的父親周伯濤把他請來的。

覺新和國光兩人同去堂屋拜見周家各位長輩。周老太太對國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濤到現在仍然十分看重他這個理想的女婿。他待國光的親切跟蕙在日並沒有兩樣。陳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也隻得把憎厭藏在心底,裝出笑臉來歡迎這個殺害她的女兒的人(她這樣想)。

眾人在堂屋裏停留了一會兒,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裏休息。陳氏、徐氏兩妯娌把周氏和覺新拉到新房裏去幫忙布置一切。周伯濤把國光請到書房裏談詩論文,還要枚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他們講話。

“馮樂老真是老當益壯,他最近那張《梨園榜》簡直勝過六朝諸賦,非此老不能寫出此文,”他們談到馮樂山的時候,國光忽然露出暴牙齒,得意地稱讚道。

周伯濤並沒有讀過馮樂山起草的《梨園榜》,不過他不願意讓國光知道。他含糊地答應一聲,表示他同意國光的見解(其實他平日對川戲並不感到興趣),同時他把話題轉到另一件事情上麵。他說:“我看過他那篇《上督辦書》,春秋筆法,字字有力,我隻有佩服。還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兒的嶽父。”伯濤掉頭看了枚一眼,枚膽怯地變了臉色。他繼續說下去:“叔和翁是當代經學大家。”

“嶽父說的是,馮樂老提倡國粹,抨擊歐西邪說,這種不屈不撓的衛道精神,真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聽說有些年輕學生在外麵印報紙,散布謠言,專跟他作對,這簡直犯上作亂,目無君父,真正豈有此理!”國光抱著義憤似地說,口沫接連地從他的嘴裏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