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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輕人一起出了商業場,走了一段路。小飲食店的門大開著,店裏坐滿了服裝簡單的人,裏麵送出來嘈雜的人聲,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但是這些亮光也在他們的眼前過去了,他們轉入了一條靜寂的巷子。

在這裏看不見商店,有的是磚砌的高牆和公館的大門。黑漆門,紅燈籠(也有白紙寫藍字的素燈籠),鐵門檻(也有木門檻和石門檻),石獅子,隻有它們點綴了這寂寞的街景。

然而這些年輕人的心裏沒有寂寞。他們有著太多的幻景,太多的事情。他們不會讓那幾件他們看厭了的東西分去他們的注意力。

黃存仁幾個人陪著程鑒冰在前麵走。張惠如要跟覺民談話便走在後麵,離他們有兩三步光景。

“覺民,你以後的計劃怎樣?你這回畢業,你家裏對你有什麼表示沒有?他們希望你做什麼?”張惠如關心地問覺民道。

“他們也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我大哥希望我考郵政局,將來能夠做郵務員,郵務官最好。不過他也並不堅持這個意見。至於我,我還是準備到上海去,”覺民答道。他已經下了決心,而且他已經想得很明白,長久留在這個家裏對他不會有好處。

“你到上海去找覺慧也好,橫豎我們可以聯絡,你也可以間接參加我們的工作,”張惠如說。

“你呢?”覺民懇切地問道,“你同還如兩個打算做什麼事?”

“我有個親戚給我找到一個工作,在嘉定中學教英文,姐姐很願意我去,不過我不想去,”張惠如答道。接著他又解釋地說:“我不想做這種事情,我打主意學一種手藝。我本來打算到印刷廠去學排字,卻不容易進去。所以我想去學裁縫。還如想到重慶去進工廠,已經寫信到重慶去了。還沒有得到回信。他又說要當剃頭匠。”

“你就打定主意了?我以前並沒有聽見你說過,”覺民驚訝地問道。

“我已經決定了,”張惠如堅決地說。“我覺得光說空話是不行的。我們既然讚美勞動神聖,自己就應該勞動。”

“對,對,”覺民插嘴應道。這時在前麵走的幾個人又轉過了一條街。他們也在談話,覺民卻沒有留心聽他們在談論什麼。張惠如三角臉上那對奕奕有神的眼睛突然亮起來,那眼光有一兩次甚至射進了覺民的心。

“我們應該靠自己的兩隻手生活,這才是清白的,正當的,”張惠如繼續說;“我認得一個裁縫,他是個好人。我跟他談過,要他收我做徒弟。他起初不相信,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後來我又認真跟他講過兩次。他才相信我真要學做裁縫。他也有意思答應了。不過他總以為我是隨便學學玩的。我卻打主意正式拜師訂約……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拜師這個形式倒用不著。這一來反而把你拘束住了,”覺民沉吟地答道,他在想象做一個裁縫店的學徒是怎樣的一回事。但是在這一方麵他的腦筋是很貧弱的。

張惠如笑了笑,慢慢地說:“拘束固然有點拘束,不過我害怕我自己沒有長性。這樣一來我也可以管束自己,免得中途改變心思。”

“可是團體的活動……”覺民惋惜地說。他並不同意張惠如的辦法,覺得這是喪失自由。他隻說了半句,不過意思是很明顯的。

“我也可以一樣參加,”張惠如安靜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釋道:“自然我做學徒跟別人有點不同,他也不會把我當做普通學徒看待。我訂約的時候會寫明白。我不會做那些雜事。我拜師後就學著動針線。我給他講好,我每天隻做八點鍾的事情。這樣對我的活動並沒有妨礙。”

“你姐姐呢,她不會阻止你嗎?”覺民感動地問。他覺得以前還沒有把這個年輕人認識清楚,這時帶了另一種眼光看張惠如。但是憑著昏暗的光亮,他隻能看見一個瘦臉的輪廓,此外就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我姐姐自然不讚成。不過她不會跟我為難,至多不過抱怨我一兩次,”張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著他又用抱歉的調子說:“我看還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現在家裏的事情大半歸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辦事比我能幹。”

“你們在說些什麼?為什麼要扯到我身上?”張還如忽然從前麵掉過頭來帶笑地問道。

“你哥哥說你辦事很能幹,”覺民笑答道。

“你不要信他的話。他自己偷懶,不大管家裏事情,都推在我身上。他說我能幹,我有一天會去做剃頭匠的,”張還如笑道。他也泄露了他的願望。然而這隻是一個簡單的願望,他並沒有下決心,而且他也不曾想到在短時期內使這個願望實現。

“你做剃頭匠?你連修麵也不會,”陳遲噗嗤笑起來說。

“我會去學。我將來一定要給你們大家剪頭,”張還如正經地說。“我還要給鑒冰剪,我將來一定要剪掉她的辮子。”

“好,我等著你,”程鑒冰抿嘴笑道。

“那麼你可以在門口釘一個牌子,寫上‘剃頭匠張還如’,這一定很不錯,”陳遲繼續笑道。

“這有什麼不可以?可惜我不是貴族,不能夠像米拉波那樣,”張還如笑答道,他知道陳遲在引用米拉波的故事。據說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中有個米拉波伯爵,為了表示自己輕視貴族爵位起見,特地開設了一家鋪子,掛著“成衣匠米拉波”的招牌。他們從本城報紙轉載過的一篇文章裏見到這個故事。這是一個榜樣。張還如順口說出米拉波的名字,卻沒有想到這句話對他的哥哥張惠如是多大的鼓舞。

“別人在一百三十幾年前就做過了。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敢做?難道我就沒有勇氣?”張惠如興奮地想道。他覺得眼前突然明亮起來。

米拉波的故事提醒了覺民,他覺得他現在更了解張惠如了。他輕輕地拍著張惠如的肩膀,感動地說:“惠如,你比我強,我隻有佩服。”

“不要說這種小孩子的話。這算不得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環境,”張惠如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笑答道。

“我並不是跟你客氣,我說的是真話,”覺民誠懇地解釋道。他並不輕視自己,他也不願意做裁縫或者剃頭匠。但是他覺得張惠如的行為的確值得佩服。

在前麵走的人忽然站住了。兩旁現出一些紅光,街口的店鋪大半還沒有關上鋪門。他們都站在十字路口,因為他們應該在這裏分路。

“覺民,你不必送鑒冰了,你可以轉彎回家,”黃存仁看見覺民走近,便對他說。

“好,”覺民應道。他又看了張惠如一眼。現在他可以看清楚那張三角臉了。麵貌沒有改變,還是那張他十分熟悉的臉,但是他在臉上看到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他問張惠如:“你怎麼樣?”

“我還可以同他們走一段路,你回去罷,”張惠如應道。接著他又說:“你最好下次把蘊華也約來。”

覺民點頭答應,便向他們告別,一個人轉彎走了。

路是很熟悉的,他走得很快。在陰暗中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他走進他住的那條街了,他便把腳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離家不過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陣鍾磬聲和念佛聲送進他的耳裏來。他遠遠地看見趙家大門口聚集了一小群人,知道那個公館裏在放焰口。他經過那裏便站住,張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見覺新也站在人叢中。覺新也已經看見他了,便走過來跟他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