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請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給姑媽盡力辦好就是了,”覺新感動地一口應承道。他的話是誠懇的,他這時完全忘記了那許多可能有的障礙,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環境。
覺民好幾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臉上去。琴也不時偷偷地看覺民。琴的臉上泛起紅色,但是有一股喜悅的光輝籠罩著它。這樣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麗。這使得覺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覺民的臉也因為興奮和感激而發紅。等到張太太把話說完,他癡呆似地望著姑母的已經出現了衰老痕跡的慈祥的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的鎮靜,他的雄辯,這個時候完全離開了他。他覺得無窮無盡的幸福把他包圍在裏麵。
對於覺民,對於琴,他們僅有的那一點疑懼現在也完全消失了。他們再看不見什麼障礙。他們覺得他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明軒,你肯幫忙,不說我自己,就是他們兩個也一樣會感激你的,”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方方正正的臉上現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兒。琴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得寵的小孩似的,親切地喚了一聲:“媽!”
張太太驚訝地望著琴,吐出一聲:“嗯?”
琴正要說話,但是話到喉邊又被她咽下去了,她紅著臉望著母親笑,後來才說:“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個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稱讚她的母親,不過她原來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兩句。
“琴兒,我看你要瘋了!”張太太揮手曬笑道,“我哪兒懂得什麼新思想?說實話,我並不讚成你們那些新思想。不過——”她溫和地笑了笑,“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紀大的人又不爭氣。我自己年紀老了,也該讓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們作對。”她又看看覺民,帶點教訓的口氣說:“老二,我就擔心你這個脾氣。你鋒铓太露。那天在你媽屋裏,你說話未免太凶。對長輩究竟不應當像那樣說話。叫我罵也不好,不罵也不好。我曉得我如果罵了你,回到家裏琴兒一定要跟我大吵……”
“媽,你當麵說謊!我幾時跟你吵過嘴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拿她開玩笑,有點不好意思,便帶笑地嚷道。
張太太高興地笑起來,望著琴說:“你不要跟我辯。我雖是上了年紀,然而你們這點心事,我還看得出來。我也不怪你們。”她又帶著信任的口氣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心腸好,性子剛強,又還穩重,所以我不管你們。你們年紀輕輕,日子久長。我是個老古董,我不會來妨害你們的前程。”她又向覺新問道:“明軒,你覺得我這個意思對不對?”
“姑媽的見解很對,連我都趕不上姑媽,”覺新高興地答道。
“明軒,你又在跟我客氣了,”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覺新的臉上。她又說:“明軒,你什麼都好。你有些地方像你父親。不過你心腸太好了,你什麼人的話都肯聽,什麼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虧得你,我曉得你這些年也受夠苦廠。我也替你難過。……”
“這也不算什麼。這是應該忍受的,”覺新謙虛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大哥太軟弱。他什麼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負他。譬如倩兒的事,他出廠力,花了錢,反倒把四嬸得罪廠,”覺民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你的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你不曉得我的處境。未必我就甘願受氣?”覺新痛苦地看了看覺民,訴苦似地辯解道。
覺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說的“處境”兩個字可以作為“軟弱”的借口,他還想說話。但是張太太先發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覺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願意再揭開覺新心上的傷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來替覺新辯護道:“明軒,你的處境的確比別人都苦,我也曉得一點。我等一會兒還有點話跟你說。不過你也應當時常寬寬心,找點快樂的事情。我看你近來興致不好。你究竟是個年輕人,太消沉了也不好。”
覺新接連地答應“是”。覺民聽見這番話,會意地跟琴對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聲了。
仆人張升從外麵進來,手裏拿著一對蠟燭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擺好燭台和香爐,插上蠟燭,把香放在香筒裏,掛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墊,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壺進來,把杯筷安好。後來李嫂從外麵端菜來遞給張升,覺新、覺民兩人接過菜碗來,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齊了,覺新便提著酒壺去斟了一杯酒。張升點燃蠟燭。覺新點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爐裏麵,然後請張太太行禮。覺新、覺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墊前麵去磕頭。
這是琴的父親的忌日。行禮的就隻有這寥寥的四個人。覺新斟了三巡酒。他們寂寞地磕了三次頭。這個亡父的逝世紀念日並沒有給琴帶來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親死得太早廠,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鮮明的印象。這寂寞的行禮不過引起琴對她居孀多年的母親的同情和關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親。張太太默默地站在女兒的旁邊,埋著頭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母親想起從前事情心裏不好過。她看見覺新拿著一張黃表在蠟燭上點燃,走到門口把黃表遞給張升,便溫柔地、親熱地輕輕喚了一聲:“媽。”張太太回過頭來看她,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張太太臉上的愁雲慢慢地飛散,接著柔和的微笑蓋上了張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麵顏。
午飯後,覺新陪姑母到房裏去談話。覺民自然到琴的房間去。琴等著覺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頭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邊低聲抱怨道:“你昨天也不來,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麼著急。媽總說我病剛好,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麼走得開?他們怎麼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興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黃存仁兩個,”覺民興奮地望著琴,那一雙明亮的大眼點燃了他的熱情。她站在他的身邊,她的眼光裏帶著柔情。她的眼睛裏隻有一個他的麵貌。她是屬於他的。他對自己的幸福再沒有一點疑惑了。他還記起張太太先前說過的話。那些可能有的障礙也給那番話摧毀了。今天好像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光輝,熱情帶給他的是喜悅,是滿足,是感激,是透徹全身的溫暖,是準備做一件獻身工作時候所需要的創造力。這是純潔的愛,裏麵並沒有激情,沒有欲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處(不,應該說是心靈的深處);她的眼光也同樣看入了他的。兩個人真可以說是達到完全的互相了解了,每個人再沒有一點秘密,再沒有一個關得緊緊的靈魂的一隅。兩顆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顆心,一顆更明亮、更溫暖、充滿著活力的心。每個人在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過去,現在,將來打成了一片,成了一個無開始無終結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光輝的前途。這樣的愛不是享樂,不是陶醉,他們清清楚楚地接受著幸福,而且準備帶了創造力向那個前途走去。這是兩個不自私的年輕人的純潔的幸福的時刻。他們真正感到像法國哲學家居友“注釋2”所說的“生活力的滿溢”了。覺民像吸取瓊漿似地盡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著琴說:“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在你的麵前。你想得到我多麼快活!”他又把聲音放低說:“我相信任何勢力、任何障礙都分不開我們。”
“我也相信,”琴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好像用一股清風把話吹進他的耳裏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來看你,我曉得你在等我,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要把昨天開會的情形告訴你,”覺民忽然熱情地像讀書似地說起來,聲音裏充滿感情,不過並不高。“昨天我真像做了一個愉快的夢。我應該把夢景說給你聽,我曉得你一定等著聽它。但是我回家太晏了,”他的臉上現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沒法跑來看你。我一晚上就喚著你的名字。”他閉了嘴。可是他的熱烈的眼光還在呼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