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 / 3)

覺新弟兄從周家出來,便到他們的姑母家去。他們到了張家,走出轎子,大廳上異常清靜,也不見張升的影子。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進裏麵東邊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說請你去幫忙,怎麼你什麼話都不說?”覺新抱怨覺民道。

“你不是說得很多嗎?你一個人說也就夠了,”覺民解釋地答道。

“我說了那許多話,有什麼用處?今天簡直是白跑一趟,”覺新苦惱地說,“我看枚表弟這條命又完了。”

他們已經走到張太太的窗下,覺民先喚了一聲:“姑媽,”然後才回答覺新道(不過聲音很低,他不願意讓房裏的人聽見):“今天也真把我氣夠了。我就沒有見過像大舅那樣的糊塗蟲!你跟他講理隻是白費精神。”

張太太在房裏答應著。他們走進那個小小的堂屋,她也從房裏出來。他們連忙給她請安問好。他們剛在堂屋裏坐下,琴也從右邊房中出來了。琴穿著滾了邊的淡青色洋布衫子,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病容,不過人顯得比平時沉靜些。她的微笑裏稍稍帶一點倦意。

“琴妹,聽說你欠安,我倒很掛念,不過這幾天總抽不出工夫來看你,很抱歉。現在看你精神還好,想必完全好了,”覺新看見琴出來,親切地慰問道。

“謝謝大表哥,這不過是小病,不值得掛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帶笑地答道。她溫柔地看看覺民,又說:“二表哥倒時常來,他也說大表哥很忙。”

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女傭李嫂給他們端了茶來。張太太看他們喝茶,忽然問道:“這幾天四嬸同陳姨太又找事情來鬧沒有?”

覺新遲疑一下,然後放下茶杯搖搖頭答道:“沒有事情。不過四嬸見到媽連理也不理了。”

張太太皺皺眉頭,也不說什麼。覺民忍不住,就在旁邊插嘴道:“今天又有過一件小事。大哥,你為什麼不說?”

“明軒,什麼事情?”張太太關心地問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四嬸把我挖苦幾句就是了,”覺新看見隱瞞不住,隻得簡單地解釋道。

“為什麼呢?她好好地為什麼要挖苦你?”張太太又往下追問。

“那還是為了倩兒,”覺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問他。

“倩兒的病怎麼樣?好點沒有?”琴問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沒有人知道她死在什麼時候,”覺民答道。

琴微微皺起眉頭,那對美麗的大眼睛黯淡了。她驚訝地說:“怎麼這樣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點擔心。不過我還想她會好的。”

“四嬸不給她請個好醫生看,怎麼不會死!”覺民憤慨地說;“而且死了也不給她買一副棺材,就喊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大哥看不過,自己花錢買了一副棺材。四嬸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頓。”覺民隻圖自己一陣痛快,把話全吐出了。

“有這樣的事?”張太太驚愕地說。“她又不是沒有錢,做事情為什麼要這樣刻薄?聽說四弟鬧小旦,買起衣料來,一回就是一百幾。錢花得真冤枉。不曉得她說不說話?正用不用,不該用反而亂花。這樣下去,總不是事。現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來越少。我看他們將來怎麼得了?”張太太說到這裏不禁唉聲歎起氣來。

姑媽說得是。我也著急。劉升剛從鄉下回來,租米也陸續兌來了,可是米價很賤。我們在炳生榮買來吃的米每石十四塊五角,現在我們賣出去的是每石十塊三四角。這樣下去我們高家這個局麵實在難維持。外州縣不清靜“注釋1”,沒有人敢買米。可是四爸、五爸好像住在金山、銀山裏麵,隻管花錢如流水。姑媽還不曉得,我今天才聽說四爸在外麵租了小公館安置張碧秀,覺新皺起眉頭訴苦般地講了這許多話。張太太注意地在聽。覺民卻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真的嗎?我倒有點不信。你聽見哪個說的?”張太太驚疑地說。她看過張碧秀演的戲,也知道克安很喜歡張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情。

“我聽見高忠說的,高忠跟著五爸去過,”覺新帶著自信地說。他知道高忠不會對他說假話。

張太太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長指甲在發鬢上搔了兩下,然後皺著眉毛說:“好像你五爸也有個小公館。”

“是的,五爸養了一個妓女叫做禮拜一,就住在榮華寺,”覺民安靜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館在什麼地方,所以他又說:“四爸的小公館在珠市巷。”他跟張太太不同,也不像覺新那樣,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慮,甚至這個大家庭的衰落也不會在他的心上塗多少陰影。他對許多事情都比他們看得清楚。

“禮拜一我也見過,”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兒看見的?”張太太詫異地問道。

“媽忘記了,就是去年到公園去碰見的,我回來還對媽說過,”琴帶笑地解釋道。

“一點小事哪個還記得這麼久?我沒有這種好記性,”張太太不加思索地順口說道。

“媽總說自己記性不好。其實我看媽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總是隨隨便便的。這樣倒是好福氣,不過我做不到,”琴抿著嘴笑道。

張太太也笑起來。她對覺新說:“明軒,你看你表妹倒笑起我來了。其實現在做人還是隨便一點好。如今什麼事都比不得從前了。我看不慣的事情太多,真是氣不勝氣,也就隻好裝聾做啞。明軒,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姑媽的意思很對。如今倒是裝聾做啞的人可以過點清靜日子,”覺新帶笑地表示讚同道。

“不過我看你並沒有過到清靜日子,”覺民含笑地諷刺覺新道。琴聲音清脆地笑起來。

覺新責備地看了覺民一眼,勉強地解釋道:“就因為我還沒有做‘到家’,還不是一個聾子。”

張太太笑了笑,看看覺民,她又帶點關切和焦慮地說:“我就有點擔心老二的脾氣。說也奇怪,琴兒的脾氣跟老二差不多。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琴聽見這句話故意把臉掉開。“我怕老二將來到社會上去會吃虧。”

“姑媽,我看這倒也不見得,隻要自己有本事站得穩,就不怕人,”覺新插嘴道。

“不過鋒錐太露,也不大好,”張太太微微搖頭說。她又把眼光掉去看琴,她看見琴的臉掉向外麵,好像沒有聽她講話,便喚道:“琴兒,你聽我說。”

“媽又要跟我開玩笑了,我不聽,”琴撒嬌似地答道。

張太太微笑說:“我說的是正經話。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你剛才說我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紀了,家裏頭又沒有一個男丁,我還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她的語調稍稍改變了一點。“我就隻擔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親事。”

“媽,你又說這種話!你再說,我就要進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張太太先做個手勢安定她,然後說:“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你不是時常在我麵前講什麼新道理嗎?怎麼聽見談起親事又害起羞來了。”

琴經她的母親這一說,不覺含羞地笑了笑,便把頭略略埋下,不再說走的話了。

“現在年輕人的心事真難捉摸,”張太太繼續往下說,“我的頭也給你們纏昏了。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新名堂真多。講道理我也講不過你們,”這些話還是對琴說的。她接著掉頭對覺新說:“明軒,我現在就隻有這一件心事。我覺得琴兒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應過他們。你媽也很有這個意思。琴兒給她祖母戴孝也早滿了。如果不是他們兩個人時常談什麼新主意,新辦法,我早就給他們把事情辦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從前不一樣,我怕我的頭腦頑固,做事情不當心倒會害他們。我就隻有琴兒這一個女兒。明軒,你們年輕人容易明白年輕人的心事,一個是你的表妹,一個是你的兄弟。你素來對他們都很好,所以我把這件事情托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辦好,使我放心的。”她坦白地、有條理地說著,她的眼睛帶著懇切的表情望著覺新的清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