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沒錯,這就是涼亭內部!我怎麼來到了這個地方!
一隻手突然搭在我肩膀上!我回頭一看,竟是羊毛!他衣服被血浸染得一片狼藉,麵容也顯得分外疲憊。“羊毛,我們……”情急之中,我把“楊老師”叫成了“羊毛”。
“李。我出不去了。”羊毛低沉地。話語裏透著一種徹骨的沮喪和陰冷。口中噴出的氣體因為空氣的寒冷,凝固成一團團白霧。
“不!”我衝到牆壁邊,捶打著冰冷的牆壁。牆上滑溜溜的,一絲縫隙都沒有。“救命!救命!”我聲嘶力竭地叫著。
“李,別喊了。我告訴你一切,你別喊了,你喊得叫我頭暈。”羊毛坐著沒動。
我已經失去理智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啊,雜碎!”
羊毛沒有理會我的無理,緩緩地:“她,她。你知道她嗎?”
“啊!”
羊毛抬起臉,眼淚鼻涕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已經發幹了。他閉上眼,陷入了回憶中;
“她是學生會主席。我是係團總支書記。我們都是學生中的尖子。她聰明能幹,美麗活潑,她是我們男孩子心中使。她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及……”
我暴躁地打斷:“你他媽在什麼啊?”
“嗬嗬,我們的學生時代啊。”羊毛陰惻惻地笑了,“就在這個學校,就在這個院係,隻是在十年以前了……”
他繼續回憶著:“她那麼優秀!可是我也不壞,我也很優秀啊。為什麼她看不上我呢?為什麼呢?她為什麼要選擇別人?你知道,看到她和他在一起,別人才子配佳人,你知道我嫉妒是如何瘋狂地肆虐在我的心中嗎?我和他一起才是真正的才子配佳人!別人胡八道,傻瓜女孩,笨女人,笨,選擇那樣一個平庸的男人,一輩子沒有出息,我恨,我恨我愛的女人那麼沒有眼光,徒有虛表,她徒有虛表啊……”
羊毛入神地回憶著他的當年。我突然看見,他身後的黑暗中浮現出一個影子,那女的!她像由氤氳在這幽冷空間中的霧氣倏然凝成般,悄然浮在羊毛身後的牆角裏。她背對著我們,低著頭,長長的頭發蓋住了臉。我原以為她會撲向羊毛,可她沒動。鬼使神差地,我沒叫喊。
羊毛繼續回憶著:“後來臨到畢業了,我們都焦急等待分配,向往去個好單位。那時候最好的去處莫過於留校,但這非要最優秀的學生才可能有機會。我得知留校隻有一個名額,領導很中意我和她的工作學習能力,決定在我們之中挑選一個留下。”
“我知道這是我的機會。我有大誌向,不想回到我所在的那個城市去。我一定要留在這裏,一定!可是,我有什麼能勝過她的呢?我並不比她強,無論在學習上還是在工作上,我用什麼打敗她呢?”
“人不為己,誅地滅。嗬嗬,何況我做錯什麼了呢?她*,她是個*貨!那我在街上溜達,正看見她和她那猥瑣平庸的男朋友猶猶豫豫地進入一家私人診所。他們沒有發現我,但他們那種特殊的表情告訴我肯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果真!嗬嗬,等他們走後,我假裝有病到那診所就診,三下兩下就從那素質不高的大夫嘴裏套出了話。這兩個*人!男盜女*!竟還有臉到這裏做早孕檢測!哈哈,而且還中了標!不要臉,不要臉啊!”羊毛嗚嗚咽咽地笑起來。
他身後那女子微微側過臉來。長發遮住了大半臉。那雙猩紅的眼珠冷冷盯住羊毛。羊毛卻渾然不察覺。
“在偷偷向老師彙報之前,我也猶豫過,對她曾經的迷戀讓我猶豫。但我想,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值得讓我愛的呢?何況這關係我的前途。我對老師,我也是聽人風傳的,希望老師查清楚。那個時候出這樣的事情,性質是很嚴重的。老師們經過調查,終於抓住了兩個人同居的證據。嗬嗬,事實真相大白下!張榜了,處分了,一對狗男女,終於有了下場!男的開除學籍,女的因為成績突出,又有人情,當然,我也去給老師情了,隻留下一個保留學籍,留校察看。”
“隻不過,我沒有想到那女人有這樣的絕烈!她居然就在這個涼亭裏麵自殺!那時候涼亭當然不是這個樣子,真正的涼亭,四麵透風。她就在一個夜裏,在這個涼亭服毒割腕雙料自殺!等到第二人們發現,她已經七孔流血,氣絕身亡了……”
“那時候,作為學生幹部,我和老師們一起處理著這件事。老實我根本,根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我跑過去,看見人群中……她就臉朝下趴在那裏,雙手上伸,血流了一地,長發在血灘中纏繞在一起……老師要我把她翻過來,我不能,我不能啊,她怎麼會死,我不想碰她啊……可是我要表現好,表現好給老師看,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把她翻了過來,她那沾滿血汙的臉和身體就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翻過來的那一霎那,那雙沾滿了血的翻白的眼睛,正好盯住了我!她是有意的!那已經死去的目光,把所有的怨毒都投注在我身上!她知道了,是我告的密!”
“我轉身想走,可是,可是老師要我把她的屍體整理好,至少四肢擺放回原位。於是我想把她的胳膊轉下來,擺到身體邊。……嗬嗬,她的屍體已經僵硬了,我費了好大力氣,一點點扳動這她的胳膊。她那雙眼睛就那麼瞪著我,我不敢看她那曾經美麗的,現在卻如同惡魔般的麵孔。我低著頭,抓著她冰涼的手使勁往下壓,這時,我覺得她的手指跳動了一下,指尖劃過我的手背!我一驚,將手一鬆,她那僵直的胳膊騰一下彈回來,那隻帶著地獄般冰冷的血手就這樣啪一聲,響亮地打在我臉上!”
“死去的她在眾目睽睽下打了我一耳光!我恍惚中看到她那張臉,一股暗紅的血從她的嘴角湧出來,她好像在對我嘲諷詭異地一笑,我登時暈過去……”
“等我醒來後,我發現涼亭已經封上了。老師,血凝固在地上,怎麼洗也洗不去,就這麼敞著影響不好,又不能把涼亭拆掉,畢竟不要把事情搞大。於是把亭子封起來。老師,屍體之所以會打到我,純粹是神經的物體反應,要我不要放在心上。老師還,因為我的出色表現,我將留在學校,希望今後我好好幹……”
“我的目的,就這樣達到了。奇怪,人真的是善於遺忘的動物。開始春風得意的日子後,我一遍一遍暗示自己,我與那所封閉的亭子無關,毫無關係,我居然就這麼相信了自己……我把這件事情徹底忘了,嗬嗬,忘個一幹二淨,要不是你提醒我,你開啟了我潛意識的密室,我不會想起這一切,我可以過得很好……”
我嘿然無聲。我麵對著一個精神已經徹底頹廢的人,麵對著一個飄舞不定的女鬼,我能什麼?這時,羊毛身後的女子伸出一隻手,從背後捧住了羊毛的臉!羊毛好像被定了身一般,呆若木雞!女子慢慢轉到羊毛麵前,到:“你全都記起來了……”她的聲音緩慢而低沉,沒有一絲人氣和活力,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
羊毛暴睜著雙眼,死盯住女子的臉。女子笑了:“哼哼,他們封住了涼亭,我的怨魂不能衝出這個結界。十年了,我看著你每上班、下班,衣冠禽獸一般在學生麵前指手畫腳,我卻不能報仇……想不到你全忘了……你真會過日子啊……你的世界隻有你自己嗎?嗬嗬,哈哈哈,到底還是讓我抓住了機會,把你弄到這裏!”
“你是……”羊毛的聲音短促得像要氣絕。
“你命令這些人到我周圍來打掃,他們終於接近我,觸碰了涼亭,沾上了我的怨氣。我就能夠影響他們。影響他們提醒你,這裏還有一個我……你為什麼要他們打掃這個涼亭呢,你的意識裏是不是還有一絲對我的愧疚?哈哈哈,你最終要走到這一步的,不論你怎麼遺忘!這是命注定的!你知道為什麼我會雙手高舉而死去嗎?我吞下了毒藥,割斷了手腕,但我在向詛咒!我詛咒那個卑劣的告密者!我詛咒他承受比我痛苦一百倍的苦難!!!”女子的聲音變得尖利而淒慘,一把扼住了羊毛的脖子!
羊毛艱難地咳嗽著,痛苦地:“你想,想,殺了我嗎?”
“不,”女子突然把手一鬆,甜蜜如毒地笑起來,“你不是我們才是真正的絕配嗎?我要你留在這裏,陪我……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們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她緊緊抱住羊毛,把他摟在沾滿血汙的懷裏,眼角嘴角的血不斷滴在羊毛的頭上、臉上。羊毛的臉深深埋在她的胸口,淒厲地叫聲被吞進了喉嚨!
“等等!!”驚呆在一旁的我狂喊道,“我有什麼錯,你放我走,我與這無關!”
女子淡淡地:“你不過是我的棋子,我通過你向他傳達了信息,引他到這裏來。但是你多管閑事!你不去深究也不會有事!”
我憤怒地:“原來那晚上你沒有害死我是想留下我傳話!那你為什麼要害死胖子!他也是無辜的!!”
她大笑道:“可他自己了啊,他要進來看看這裏是什麼樣子!這是他自找的!!”
“你放屁!冤有頭債有主!你了解人間的感情嗎??你沒看見胖子的父母和女朋友有多傷心!他做錯了什麼?”我失聲痛哭。
女子沉默了半晌,幽怨地道:“誰我不了解?你以為我看不見?……我死後,我的媽媽,她站在這亭子前哭啊,哭昏了,是老師們抬她回去的……還有我那不爭氣的他,被學校開除了,不敢來看,……每年我的祭日,我都會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山上遠遠地看著這一邊,那一定是他……”女子低下頭,輕輕抽泣著,突然惡狠狠地對我:“你走!走!我不需要你了!!”
我心頭一鬆,軟綿綿倒下去,接著看見一片亮光……
尾聲:
羊毛失蹤了。全世界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答案。但我不會,我知道了也沒人相信。有一陣子,我特別恍惚,以為我所經曆的一切都隻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也許我將我的經曆告訴了其他人,但我已經記不清我都了些什麼。人,真的是容易遺忘的動物,特別對於那些不願麵對的經曆——人多麼善於回避自己啊!
有時候我晃晃悠悠在學校的路上,看著每個過往的同學、老師,各有各的表情,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回憶,我會突然覺得人其實很可怕,人的顱腔裏那一團的灰色物質到底蘊含著什麼千奇百怪的故事呢?我想,當年我們學校發生那麼大的事情,還留下這封閉的涼亭讓後人驚詫,十年過後居然鮮有人記得,可能是遺忘的力量在作祟吧,一屆又一屆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來了又離開,故事慢慢的發生,緩緩的遺忘……但是,發生過的事情畢竟沉澱在了人們的心中,留下了痕跡。“不去*近這個涼亭”已經成為一種潛在的戒條,一種默默形成的集體無意識。人們都無意地回避,但回避不等於不會發生,塵封的記憶總會被陰差陽錯地揭開,就像羊毛——基是他把過去忘了個幹幹淨淨,他已經重新開始一種自以為是的生活,但是,路總會走到剛開始起步的地方……
但這一切與我無關了。終有一我也要離開這裏,遠離這裏的記憶。我不想再去想,畢竟,明是新的一。
不過,我已經將床上的帳子換成了厚厚的那一種,厚得不透光,厚得不通風,厚得足以讓我不知曉外麵的一切。一到夜裏,我就拉上帳子,把口子用幾個夾子夾好。我就這樣在一個四周封閉的空間滿意地睡去,覺得足夠安全,誰也不會打擾我,就算那夜裏,我突然醒來,看見的也隻是這一個逼仄狹的四方空間。
我想,在那一個幽閉的六邊形空間裏,一個死人和一個不知死活的人,是不是也最終找到了他們安身立命之所呢?他們仍在那裏,外頭是熙熙攘攘的我們,也許還有那猩紅的眼睛,隔著冰冷的水泥牆,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我不知道,也不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