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大唐玄宗皇帝寶年間,蘇州府有一人姓呂名崇堯,無家無業,隻靠與人幫工賺錢度日,因他做人誠實仗義,幹活勤謹,所以雇傭他的人甚多,日子盡過得去,鄉裏都稱他做“呂幫工”或“呂幫閑”。
這一日,他在做青瓷生意的張員外家做完了活,討了工錢,出城回家。事有湊巧,遇上了一個同村的知己。此人名喚楊亦踔,進城賣了柴火,挑著一副空擔,回家。相見後寒暄數語,便邀請呂崇堯同去酒店吃酒。呂崇堯一向與他意氣相投,慨然而往,來到一座酒樓揀一副座頭做了,點了幾碟菜,一壺酒坐著閑談些近況。樓上傳來的喧嘩聲,異常的嘈雜響亮,卻是幾個失意的秀才鬥酒吟詩,借酒抒情,滿腹牢騷。那呂崇堯沒有讀過書,聽那秀才們吟詩作賦,好是羨慕,不覺聽得著了迷。
楊亦踔道:“呂大哥,喝酒。我們吃過了上路回家。”呂崇堯心不在焉的吃著,樓上的一個秀才吟了一首詩,旁邊的人卻輕聲叫道:“昱人兄,當心隔牆有耳。”一個道:“怕什麼,總是沒有盼頭了。”他們的話雖然很低,卻多被樓下的酒客聽到。樓下顯得有些騷動,一人道:“這首詩我聽過,是當今一個名叫杜甫的詩人做的,叫什麼《麗人行》來著。對對,沒錯。據那可是抨擊當朝第一權貴楊相爺的詩。”旁人道:“也莫怪他們發牢騷,這朝廷也真是太腐朽了。”楊亦踔道:“呂大哥,別理他們。咱喝咱的酒。”呂崇堯道:“他們的不對麼?”楊亦踔給他斟滿酒,道:“他們都是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日子過的很富裕了,還不知足,真是不可理喻。”
那群秀才們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酩酊大醉,不依不饒的令酒保上酒。一個秀才苦笑起來,道:“李林甫死了,羅鉗吉網垮了。本想皇上會另擇賢相,治理朝政。我們讀書人苦盡甘來,會有出路,沒想到繼任為相的楊國忠昏庸無道,更是腐敗。他跟李林甫原來是一丘之貉,換湯不換藥。我們讀書人還是一錢不值,反不如那些隻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人有用,這是什麼世道啊?”罷嗚咽起來。又一人接口道:“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楣。”又一個秀才道:“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輦。父死長安千裏外,差夫治道挽喪車。”酒客聽了這首詩,卻又怪叫起來,道:“這首詩可有個來曆。”好奇者問道:“什麼來曆?”
那人賣弄起自己豐富的閱曆來,喝口茶道:“皇帝在宮中建雞坊,養雄雞上千隻,選六軍兒五百人專司馴養訓練。有一個民間兒賈昌,訓練鬥雞有一套手段,就被皇帝召到宮中受了軍職。皇帝對賈昌的恩寵,非常輝赫。他爹死在泰山之下,當他奉屍歸葬時,縣官特意為他置辦葬器,喪車,乘傳綿延於洛陽道上,那個排場儼然是權要氣派。還聽賈昌身著鬥雞服,在溫泉拜見皇帝,恩遇非同尋常。”
楊亦踔自顧吃喝全不理會旁人言語,忽而瞧見呂崇堯悶悶不樂,心有所思,遂道:“呂大哥,這幫秀才喝醉了,咱們早吃了飯回家。黑了不好趕路。”那些秀才喋喋不休的抱怨,胡言亂語,眾紛紜。有的懷念開元初期姚崇、宋璟兩位賢相,肯定他們的光輝業績,惋惜張九齡被罷相,李林甫陰謀得逞做了宰相。有的痛罵李林甫當政時重用酷吏羅希奭與吉溫兩個,羅織罪名,害了不少忠臣良將。有的則同情那些還在長安為了尋找出路,奔走於高官貴族府第,進獻詩文,等待回音的文人。有的憂憤地講訴皇帝酷愛音樂,在宮中設左右教坊,親自教習樂工,叫做“皇室梨園子弟”。日夜跟楊貴妃聽歌賞舞,沉湎酒色,荒廢朝政,為了一己貪欲,迫使成千上萬的工匠被征調到長安官府的作坊幹活,日以繼夜的辛勤勞動卻是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
當中一個秀才用一雙筷子敲著碗,高聲道:“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旁邊一個問道:“昱人兄,這是你編的麽?的甚麼意思?”那名喚昱人的道:“你看像是我做的麼?”那人笑道:“八成是你新做的。”那昱人搖頭道:“不是。這是不久前一位曾經做過供奉翰林的人作的,他遭受了高力士和駙馬張珥的讒毀,請書還山。這位大詩人遊曆山水名勝,來到蘇州。弟與他不期而遇,可是一見如故,把酒言歡,陳時弊。他曾將一首《遠別離》的詩進獻朝廷,詩中就有這麼一句。”有人根據字裏行間的意思,這詩隱諱甚深,端的切中時弊,叫道:“這人是誰呀?敢將此詩進獻朝廷。”昱人道:“李白。”這兩個字出口,滿座嘩然,驚異起來,酒都醒了幾分。一個問道:“真是青蓮居士李太白?”昱人點頭。眾秀才們無不表示與李白失之交臂,無緣一見而失望。
那昱人見他們個個如此,很是失望,歎息了一聲。一個問道:“昱人兄,快李白去哪裏了?”昱人淡淡的道:“去了宣城。”呂崇堯喃喃地念著兩個陌生的名字:“杜甫?李白?”楊亦踔道:“呂大哥,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呂崇堯付了酒飯錢,楊亦踔挑了擔子就要離開。當時一個武官模樣的人挎著一口腰刀,大步流星的走入酒樓,將他兩個推到一邊,喝叫道:“誰都別走。”酒客們詫異的停了吃喝,把眼望來,好是奇怪。酒保跑過來,陪笑道:“官爺,您要吃啥喝啥?別嚇了客人。”那武官環顧一下酒客,道:“老子是來拿人的。我問你剛才是誰詆毀楊相爺?”酒保料到是樓上的秀才們召來的這個煞星,心下嘀咕:“這群書呆子闖下彌大禍了。”將眼向樓上瞧了一下,隻怕擔幹係,分辨道:“官爺,一場誤會。店可是做本生意的正經人啊。”那武官喝道:“滾開。”徑自朝樓上走去。酒保見不是好勢頭,這武官來者不善,急忙跑去稟告掌櫃的了。
楊亦踔道:“呂大哥,都是那幫秀才惹下的是非,不關我們的事。走了罷。”呂崇堯口中應著,腳下卻不動,隻顧將眼望著樓上,道:“再等等。”那武官來到樓上,掃視一圈酒客,目不轉睛的盯著秀才們這一桌。那些秀才們情知不妙,嚇的魂不附體,酒都醒了,悔恨酒後失言,低頭尋思脫身之計,暗暗埋怨道:“哪個缺德鬼去報信引來了這個煞星?”隻有那個昱人正襟危坐,了無懼意,全沒半分膽怯之色,照舊吃酒,泰然自若。武官道:“呀,是哪個的杜甫那個什麼《麗人行》來著?”秀才們經他這麼一言提醒,稍稍鬆了口氣,不約而同的將眼瞅向昱人。
那昱人不慌不忙地道:“詩是我的,你要怎麼?”武官將眼來望,見他年不過二十出頭,麵如傅粉,眼若流星,身姿風流倜儻,人才十分,卻是不懂他為什麼這麼鎮定自若。當下道:“你辱罵相爺,就是公然藐視朝廷,還問我要怎麼?”酒樓老板火急火燎的跑來,道:“官爺息怒,這是一場誤會啊。”那武官疾言厲色地道:“誤會個屁,詆毀楊相爺也能算是誤會麽?這是他自己認了的,我豈會紅口白牙亂冤枉人。”那老板瞧了昱人兩眼,道:“這位公子是本地白老爺的愛子,前蘇州刺史韋大人的門生。還請官爺大人不記人過,放他一馬。”武官聽言,心下尋思:“韋蘇州大名,倒也聽過,慢不他是個離任的,就是在任的又豈能大得過相爺?不得抓他到了大牢,定個罪名,不僅可以狠狠的敲詐一筆,回到長安又能向相爺邀功。”主意打定,一把推開老板,上前兩步一腳踏在椅子上,道:“姓白是吧,請跟老子去衙門走一趟吧。”
白昱人卻道:“如果我不去呢?”那武官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先是一呆,繼而勃然變色道:“豈有此理?老子是官,你是民,老子要你去,你敢不去,難道相抗命麼?”白昱人道:“你是官,我就得跟你走麼?我何罪之有?”武官道:“你都認了,還沒罪?想找死麼?”白昱人向那些秀才們道:“走你們的,我自跟他理會。”那群秀才們如遇大敕一般,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連爬帶滾飛也似的跑下樓去了。酒客們也走了一半,隻剩下幾個膽大的站的遠遠的觀看。老板看他兩個目光對視,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武官隨時會出手打死白昱人,勸也勸不得,真是急得要命。
武官怒道:“到要看你怎樣跟我理會。”罷,踢飛凳子,掀翻桌子,一掌就朝白昱人的臉上打去,掌風呼呼,刮麵如刀,很是威猛。白昱人瞧得真切,盯著他的掌勢來處,就要發作。卻見那手掌沒能打下來,居然被一隻手硬生生的抓住,仿佛是被鐵鉗子夾住似的,停在半空,不由瞧得呆了。
那武官著實吃了一驚,回頭看那人。那人臉色蠟黃,濃眉大眼,捋袖赤膊,一身莊戶人打扮,分明就是一個稚氣未脫的鄉下子。那些酒客一個個都看的傻了,呆若木雞,半晌才醒過神來。當中一個認得他,脫口道:“呂幫工?”又有人附和道:“真是呂幫工。”楊亦踔跑上樓來道:“呂大哥,不要惹事。”呂崇堯卻沒有退卻的意思,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武官的臉,充滿了憤怒。白昱人好是奇怪,一個給人家幫工的窮子會為他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招惹是非,實在大膽。武官掃視了一下眾人的眼色,反應過來,厲聲道:“你這個不知高地厚的子,還不快放手?別妨礙老子抓亂民。”呂崇堯道:“他了真話實話,就成了亂民?這是什麼王法,不公道。”武官道:“他造謠生事,唯恐下不亂。”呂崇堯道:“很多人他們的對,你卻他造謠生事,是什麼道理?”武官似乎想到了什麼,怒不可遏地道:“原來你們是一夥的。老子連你一塊抓。”呂崇堯罵道:“狗官!”
武官乘他不備,掙脫他的手,轉身就是一拳。呂崇堯反應快速的讓過,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他動起手來。打了十餘合,武官討不著便宜,急忙掣出腰刀來砍殺。觀看的人都嚇壞了,擔心鬧出人命,全沒想到呂崇堯有如此的身手,竟給人家做幫工,真是深藏不露。楊亦踔憂心如焚,不住地提醒道:“呂大哥當心。”白昱人兀自坐著不動,好像跟他不相幹似的,尋思道:“難怪敢來打抱不平,感情是練過武。”那武官打的眼中噴火,急紅了眼,一口刀使的風馳電掣一般,儼然是要置他於死地。那呂崇堯真是好生了得,有道是會者不忙,打了十數合一聲:“看掌。”言猶在耳,隻聽“蓬”地一聲,一掌打在那武官胸口。武官拿刀不勞“咣啷”一聲刀掉在地上,他的人也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晃晃倒退數十步摜在牆壁上,一隻手掌捂著胸口,臉色抽搐,喉頭一陣咕嘟“哇”的噴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