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暇旅(1 / 3)

北地的花月,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路邊的積雪稍稍消融,露出底下一簇簇枯黃、腐黑的雜色,像是麋鹿掉毛的皮膚,頗為難看。路上的旅人最是討厭此時的季候。沾在鞋幫上的汙雪很快融化,精心硝製過的硬皮阻擋不住滲透進來的冰冷。前方的隊伍踏過的路麵不像凍結的冬季或幹燥的秋季那麼結實,很快就變得坑坑窪窪的。一腳下去,帶上來的淤泥足有一手指的厚度。即便有馬車,馬在這樣的路況上行進速度也快不起來。車輪時不時陷進軟化的車轍裏,鋪草墊木的花費好大功夫才能出來。車上的人不情不願,此時不得不讓自己的腳踏足泥濘之間。

努瓦雍今年南去的第一支商隊的領隊暗自咒罵著回暖的氣,以及刻薄寡恩的領主。

年前的那場戰爭後,努瓦雍伯爵似乎有了更大的野心,不但把城內各煉鐵作坊的規模擴大了一倍,還在剛開年的時節就讓從屬的商隊帶上近半年的產量出外去銷售,完全不顧及惡劣的氣候和外來商團的抱怨。先不前者,那些常駐努瓦雍的商團背景深厚,豈是輕易就能忍下這口氣的。伯爵讓他們的收益降低,他們就敢發動把伯爵整下台的請願。北方新拓地雖然不歸北境轄區管,卻是每年消化了努瓦雍三分之一鋼鐵生意的大客戶。帝國官員們要是在沿途加個稅、增幾道關卡的,就夠讓努瓦雍伯爵吃不了兜著走了。至於同樣使用努瓦雍鋼鐵的哈爾姆希卡德省,那裏的領主一個個都是皇親國戚、朝中重臣,弄掉一個的邊疆伯爵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也就是商賈居多的海斯勒姆,或許還要買努瓦雍一點麵子。

(實際上這不過是努瓦雍家族準備在失去家寶及探礦者魔導器出現的消息擴散前最後撈一筆的決定。至於帝國官員和哈爾姆希卡德的領主,伯爵認為他們很快就沒有那個興趣關心他這個邊地貴族打破規矩的做法了。因為他們拱食的飯槽就要被某些人徹底打破了。)

可惜這些都是上麵大人物們的決定,區區一個商隊領班還沒這權力質疑。

事實上,他的嘀咕也的確是杞人憂。努瓦雍這次送出的主要是軍需武器鎧甲,本來就是和北境轄區的上層商議好的,用來填充近年來持續與北地蠻族交戰的損耗,費用僅是平常的七成。更隱秘的內幕是,那些軍械庫裏的大批老舊裝備的確是用在北地蠻族身上了,隻不過換來的不是軍功,而是大批的毛皮、琥珀、寶石。而那還隻是大交易的首付,尾款交付地則換到了數百弗隆外的南方沿海,貨品也換成了阿德加海的落日島來的奴隸、金銀器和其他值錢的東西。北境轄區和哈爾姆希卡德的權貴們從中收獲了百倍的利潤,哪裏還會在乎努瓦雍商團的那一點點孝敬。他們要是老老實實地認下就罷,敢告努瓦雍伯爵的黑狀的,就等著灰飛煙滅吧。至於皇家和帝國政府來查賬?難道那些嶄新刷亮武備不是整齊地擺放著嗎(趕工送來的)!難道威武的北境軍人不是一支支義無反顧地出發作戰去了嗎(旅遊一樣兜一圈就回來)!難道蠻族的侵擾不是立竿見影地大幅減少了嗎(都跑日落島打劫去了)!——誰敢讓士兵們流血流汗又流淚的,就要冒著背後挨弩箭的風險(幹掉他,皇帝都不敢和我們這麼多人翻臉)。

至於努瓦雍送來的廉價武器、鎧甲,則是用來彌補北境那些軍團所做出的貢獻的。那些祖先就是爛命一條的罪犯的兵頭們,手裏沒有趁手的兵器就會冒出半夜都睡不著的怪毛病。其實不就是為了能繼續擁兵自重嘛。刀鋒再利,難道你們還想和精銳的帝國軍團交交手?不過,不讓他們滿意生意就難以延續。所以還是用這批裝備盡快換得他們安心的為好。

商團領隊其實也就是嘀咕。出發前可是有人告誡過他了——隻要老老實實按照吩咐行事,平安歸來的話獎賞夠他和他那一家子舒舒服服過上兩、三年的了。他們的路程是從努瓦雍南下,順北方簡道一路至野狼鎮。從野狼鎮,乘船逆著卡納河(ana灰河)而上,再走一段山路就能到北境的首府毛皮鎮。在那裏,成箱的刀劍矛頭、甲片頭盔,與新拓地其他地方出產的燕麥黑麥、臘肉幹果,將被送往北境屬地以及鯨港、鏡島等駐軍區。可要是把任務辦砸了……,本人當然也就不必回努瓦雍了,尋死覓活的也和上層大人物們無關,至於家裏剩下的就去礦上和奴隸們一起幹到死罷。

實際上,留給這支以及其他先後出發的五支商隊的成員們的選擇並不多。準確的,隻有一個。而且就商團領隊知道,他們這支算是比其他人來得幸運。至少在路程到達野狼鎮之前,他們的依仗要比努瓦雍伯爵略顯發福的腰還要粗。那依仗就在車隊後方,一輛貨車改造的箱式載人車廂中。

從外表看,那輛車不過是普通的四輪車,用硬木支起兩側擋板,然後上方又罩了一層氈布。頂棚略頂起成為一個弧形,刷了若幹層清漆並晾幹,具有一定的防雨禦寒的作用。裏麵的空間大致可以容納四、五名乘客。如果將兩側擋板放下,再將頂棚的氈布末端卷起的部分展開,就能變成一座半固定的帳篷,為旅客提供較為舒適的休憩場所——相對於隻能睡在車底下裹著毯子的商團夥計。

相比於簡陋的外表,這輛車上的乘客才是領隊真正的依仗。其中包括一名貴族,一名術士學徒和一名異教徒少女,以及……兩名高階的龍神術士。單是其中的黑袍術士,就抵得上努瓦雍全部的軍力了。更別另一名還是納茲塔王國的精靈術士。這些磨練了一、兩百年魔法技藝的尖耳朵水係或土係術士,就連強悍的帝國軍隊都對之忌憚三分。有他們在,領隊覺得自己這支商團即便長驅直入帝國內地,哪裏的領主貴族和他們的狗腿子都不敢加以阻攔罷。

諾阿他們是在蟄月初才啟程離開努瓦雍城的。一則是邊境伯爵不放心探礦子的效果,直到訓練過的家族成員真的找到一處新礦脈才安心下來;另一則是伯爵夫人確定終於不再需要擔心繼承權問題後,對諾阿和黎莉娜也是多次挽留並致感謝。這兩位原本想贈送大筆財物給他們的,但諾阿和水鏡術士都是淡薄之人,對此不甘興趣,黎莉娜在感召下(被迫)也隻是取用了接下來的旅途所需。

即使如此,黎莉娜的心情還是很好。此時的她,正在細心地給女孩梳頭,嘴裏還低聲唱著一首歌謠。替她盤了個發髻後,她便使用清理魔法,女孩的頭發瞬時變得幹淨油亮,柔順地披在肩膀上。

“芮芭(Rabab)好乖,芮芭好漂亮。”

女孩的微皺著眉,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厭惡。

叫芮芭的女孩,就是黎莉娜從奴隸營救下來的,名字也是從女孩的母親那裏知道的。她們一家被安置在溫暖的煉鐵坊,幾的食物和牛奶的調理後,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狀態都恢複了不少。雖然對術士依舊有些畏懼甚至仇恨,卻對交出自己的女兒並沒多大抵觸。自欺欺人也好,懦弱無能也罷,在他們的頭腦中,女兒應該已經失去貞潔和信仰了罷。而且還能用這麼做或許確保有一方可以活下來的借口來安慰自己。在父神教的教義裏,無論富庶還是艱辛,無論幸福還是苦難,生存並保持信仰是信徒必須堅守的底線。那些無法堅持到底放棄了生命的,死後無法進入神的堂,隻會成為永遠不得安寧的遊魂野鬼。某個角度而言,他們的想法其實並沒錯。主宰這具女孩的身體的,並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另一個更為強大也更刁蠻任性的靈魂——至少正陷入沉眠溫養的女孩原有的魂體修複前都會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