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他就明白蔣錫辰指的是什麼,並且確實被指到了內心最介意的事情。
他坦然地顯露了自己的失落,抿唇點點頭:“我是刻意為師姐設計過妻子這個角色的,無論如何,她沒能跟我們一起登台,都很可惜。”
蔣錫辰聽了,未置一辭,隻拍拍他肩頭,默然陪他站了一會兒。
那短暫的時光中,他們一起麵對這張海報,各自梳理自己的情緒和感慨。末了,彼此相對望一眼,都好像想通了什麼,神情是舒闊輕鬆的。
蔣錫辰說:“走吧,戲就快上演了。”
晚上十點,瀾華話劇院今年秋冬演出季的開幕戲《低溫》,已經演到尾聲。舞台上燈光昏暗,連打在角色身上的光都異常弱。那光裏的人側對觀眾坐在地上,竟似若隱若現一般。
這場戲的上座率爆滿,兩層觀眾席都有加座,使得整個演出劇場異常擁擠。而隨著戲推到令人揪心的末尾,空氣似乎也變得逼仄。這樣的環境下,走神的人感到莫名煩躁,投入的人則在無意識間挺直了脊背,緊緊盯著台上的人。
“生這回事,於我而言本是沒有意義的。它束縛我,令我動彈不得;它囚禁我,使我背負牢籠的重壓;它還消耗我,折磨我,取笑我,而最可惡的是——它還經常給我馨甜的錯覺。”
台上的人沉吟著自己的獨白,那聲音不似從嗓子發出,而像從腹腔裏直接送出來,偏偏又經過一番潤飾,修去了粗糲和洪亮,顯得幽怨深邃。台詞被這聲音演繹,像一首詩,又像歌。
“嗬。”他笑了一下,輕,但清晰。
然後他轉過頭,用臉麵向觀眾而身體不動。燈光變亮了一些,照亮他整個人。觀眾席中依稀傳出倒吸氣的聲音,還有人驚歎“好美”。的確,台上人的身形優美得驚人。
他側坐在地,長期舞蹈的訓練讓他上身能夠在挺直的同時,又微妙地保持一種弧度。揚起的下巴將長而優雅的脖子顯露無疑,它與下頜線連接流暢,一如高超畫者一筆劃出的線條。幽藍色的燈管映照下,他的氣質很涼、很輕,仿佛會消失。
這令人屏息。
“我怎麼能相信生命的馨甜?我一向認為,這是騙局,是束縛囚禁我的另一種招式,無數個陷入甜蜜的夜晚我告訴自己,那不過是生玩弄我的陷阱。你們看,我是對的——”他手一轉,抬起手臂,掌中握著一把匕首,“甜蜜,甜蜜啊,它給我留下的是這個。眼下,我隻有這個了。”
他笑著朝遠處望,伴著遙望的眼神,輕微歎息了一聲,匕首被他把玩於手心間,依舊沉吟的獨白台詞沒有悲意,卻令人心弦繃成一線:“我預感我已經走到了生的盡頭,這本來是我盼望的地方,但我卻沒有辦法舉起它,把自己送到對岸。”
這時,之前曾與他深談過的醫生的聲音以背景音的形式,有點空靈地回蕩在劇場上方:“接受自己,你就成了你的救世主。否則,就結束吧,我會祝福你,也會……想念你。”
關於醫生的回憶在空氣中回蕩了片刻之後,舞台上秦小川站起來。那身姿又與他坐著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是極其普通的、甚至有一點長久伏桌造成駝背的狀態,似乎先前驚人的美麗隻是幻象。
刀就在他手中,接受自己活下去,或是結束自己獲取解脫,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會怎麼選擇?
舞台在這時徹底黑暗了,整個劇場中其他燈光也滅了。接著,人們聽到舞台上發出一聲重物轟然到底的巨響,黑暗把這種聲音放大到令人震撼的地步,觀眾席中登時漏出了不自禁的抽泣聲。
“他死了?”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數秒鍾後,舞台燈光再次亮起,場景已經重新布置成這出戲開始的樣子:一間教室,裏麵隻坐著一個男學生。手持教科書的秦小川從走廊來到教室門口,抬眼去望那個學生,身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略微停頓了。但與真正的開始不同的是,他沒有在露出隱忍和自嘲的苦澀神情,而是溫柔地笑了。
大幕漸漸自兩邊拉上,燈光也再次暗下去,戲演完了。
“他結束自己了嗎?還是接受自己了?”剛剛不由自主抽泣的觀眾疑聲問身邊人。
被問的人遲疑了一下,回答道:“看我們自己吧,不知道……誰知道呢?”
舞台不給答案,沒有人知道秦小川的結局。舞台落幕了,掌聲不明所以,但確信無疑地都獻給了台上謝幕的人,熱鬧把剛才的悲涼、壓抑、思考,全部都蓋了下去——這出開幕戲大獲成功了。
但隻有緊緊握著蔣錫辰的手朝觀眾席謝幕的謝梧知道,自己掌心包裹著的是怎樣的冰涼。而這冰涼仿佛知道他此刻的心疼似的,反對他回予了幾分力道,甚至用指尖輕輕碾磨他的手背,無聲地傳遞出世界上最溫柔的安慰與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