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海風】
淩晨的時候我被一陣衝馬桶的聲音吵醒,看見阿寬遊魂一樣從衛生間裏晃出來,砰得一頭栽回床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全程都沒有睜眼。
這讓我在迷迷糊糊間想起昨天下午唐維安的話——我可能有夢遊症,你要跟我住嗎?
這小子,確實跟小時候不一樣了,會懟人了,還懟得挺齊活,把其他四個人連我在內都一塊兒堵死了——人都說自己有夢遊症了,你還上趕著往人跟前湊,找剁?
酒店的雙層窗簾又厚又重,把光線和聲音一齊隔絕在外,仿佛連空氣都是靜止的,讓我胸悶氣短了一晚上。我想起以前經手過的案子,現在這個房間可不就是個密室。
對於北新的氣候,不論來幾次也沒法適應,綿延的山擋住了自海上而來的風,盡管和南橋相隔不遠,卻遠沒有南橋清涼潔淨的空氣,這裏的夏天沉悶而粘膩,濕氣更讓人無法忍受。
我坐起身,摸過床頭的煙盒和打火機,點了一支煙叼著,下床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這才發現窗戶並沒關緊,留了半截,潮濕的水汽就從那縫隙間撲到我的臉上,暗淡的晨光中,柏油馬路被染成了深色。
黎明時分,北新下了一場細雨。
集合的時間是七點,我看了看時間,淩晨五點半,我把煙頭扔到窗外,正打算回床上再眯一會兒,這時,眼角閃過了一抹白色的影子。整條馬路靜悄悄的,隻有那一輛白色大眾緩緩駛過,從酒店的停車場入口開進去了。
房間在五層樓,再高點兒也許我就看不到那一串車牌號碼了,那是唐維安的車。
這個時間,他去哪了?
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我走到門口,正要拉開門時,不知怎得心中一動,側頭把耳朵貼在了門縫上,凝神靜聽走廊上的動靜。
沒有腳步聲,隻有我的心跳,我耐心等著,大約十分鍾過去,隔壁房門細微地響了一聲,哢嚓,開門,又一聲,哢嚓,關門,然後一切重歸寂靜。
——唐維安的舉動同樣小心。
出於神經本能的反應,一些紛亂的猜測在一瞬間劃過我的腦海——總不至於是真的夢遊吧,夢遊到半夜開車出去?他那種鬼話也就隻能唬唬別人。
我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萬一他隻是失眠出去兜個風呢?我回到床上,閉上眼,重新睡了過去,當手機鈴聲爆炸般響起時,我睜開眼睛,感覺心髒正急促地跳動著。
我做了個夢,夢中的一張張臉清晰得可怕,以至於醒來的瞬間我一時認不出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確定旁邊阿寬的呼嚕聲是真是假。門外的走廊上傳來隱約人聲,有人腳步拖遝地經過我們房間門口。
我狠狠抓了一把頭發,撐著身體坐起來,都說白日睡眠容易多夢,一個回籠覺都能見縫插針。
夢裏是小學六年級的冬天。
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下來時,正趕上許承的一節語文課,全班同學都因為興奮而走神,一張張小臉不時眺望窗外,從我的位置看出去,能看到大雪把門前的鬆樹都壓彎了枝幹。許承幾次拿粉筆哆哆哆敲黑板,試圖扯回我們的注意力,最後他妥協了,笑著說:“別著急,一會兒吃完午飯,我跟你們打一場雪仗,保證讓你們過癮。”所有人愣了一瞬,教室裏沸騰了。
許承從不食言,午飯後他甚至特地去換了身衣服,在別的班都被勒令回宿舍午睡的時候,他悄悄帶我們溜到操場,整個空曠的操場都變成了我們的戰場,一開始還有人依照站隊劃分嚴謹對敵,沒撐多久,幹脆變成了大混戰。
一片混亂之中,我的目光緊緊追隨唐維安,他的臉上少有的露出笑容,像雪光一樣明亮,他認真地團一個雪球,然後把它遠遠砸到了許承身上,許承哎呦一聲,立刻回頭反擊,我瞅準間隙上去攔截他,卻被許承巧妙地躲開了,還衝我得意地一笑,接著,他手裏的雪球砸在唐維安的後腦勺上。
這時,周聖宇一陣旋風般掠過,捧著一團比所有人都大的雪球,嘭地砸到了許承的屁股上,許承不由往前一趔趄。
“豆奶!過來!”他大聲喊。
“周聖宇!”許承暴跳如雷。
唐維安早就被追殺得暈頭轉向,一聽見聲音,就循著周聖宇的方向跌跌撞撞跑過去。我的雙腳不由自主跟上他,卻被迎麵飛來的一個炮彈打斷。雪球狠狠砸在我的臉上,有一刹那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是周聖宇,他擋在唐維安身前,一臉嘲弄地望著我。他說:“我和豆奶,誰都不要。”
許承忽然大笑起來,踩著雪跑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小遲,咱兩一隊,今天就殺得他們倆片甲不留!”
小小遲是許承給我的“昵稱“,這麼幼稚的昵稱我當然不幹,但此刻我顧不上反對,隻是用力地點頭:“嗯!”——殺得周聖宇片甲不留。
不矯情地說,那是我生命裏最開心,最激烈,最震撼,最美好的一場雪仗,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看過那麼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