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我第一次反抗她,反抗自己的本能,得到一個毀滅的結果。當我真的親手結束她的生命——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用“母親”稱呼過她,她變成了一個人稱,符號,不存在的玩意。

後來我總是想起曆史課本上描寫羅馬那一節,斯巴達克領導了世界古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奴隸起義,但結果慘烈無比,不同的是我雖然贏了,但下場和他沒什麼兩樣。當我從血海裏站起身,看見唐維安,我們的眼睛同時變成了深淵。

但我還是會時不時的,被從深淵裏噴湧而出的恐懼和罪惡感淹沒。每當這時,我就會瘋狂地尋找唐維安的身影,深淵裏除了他沒有別人。

共犯。這個詞把我們緊緊連接在一起。

唐維安最先崩潰,難為了這孩子,他的人生計劃裏可沒有殺人這回事,他在我懷裏哆哆嗦嗦打顫,齒關節咯咯作響,用生了鏽的聲音一遍遍問:“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辦?我的第一反應是逃。

我想,如果那天許承沒有去而複返,我們的大逃亡或許會提早一年,也可能一切都不是後來發生的那樣,許承不會孤零零死在監獄,死的應該是我們兩個殺人犯才對。

許承氣憤離去時忘記了行李包,他回來拿他的包,然後再也沒能回去。他冷靜地布置現場,讓他的白襯衫沾滿血跡,他燒掉我們的衣服,囑咐我們絕不能說出事實。他的眼神居然還保持著溫柔,最後他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唐維安的頭,那家夥看起來快要暈過去了,但他這才發現他的手上也沾滿了血,他笑了笑,縮回手,看著我們兩。

“記住,今天沒有人見過你們,你們也沒見過任何人,忘掉這件事,好好上學,好好活下去。”

這不是許承對我們說得最後一句話,後來我和唐維安去監獄看過他,但隻有這句話清晰地像刻在我心裏,那是許承提前了一年的訣別。

這件事上處處都是疑點,但陰差陽錯的是,有個人忽然出來作證,表示當天經過樓下,確實聽到過一男一女的爭執聲,再加上許承的認罪書,一切看上去確鑿無疑。

警察詢問了我幾個問題,再集體對我施予同情的安慰,當他們問我以後打算怎麼辦的時候,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許承的話,我冷靜地回答:“好好上學,好好活下去。”那些人的表情更憐憫了。

進去的時候我讓唐維安在門外等我,他果然一步都沒有離開,甚至姿勢都沒有變過,我走到他麵前,17歲的我比他整整高了一頭,我說:“你還餓嗎?”他搖頭,又很快點點頭。

我說:“去吃飯吧,我有錢了。”

我要了兩碗牛肉麵,其實我們都沒有胃口,唐維安已經平靜下來了,他的表情空洞而麻木,反倒完美地融入了周圍普通中學生人群。我們沒有吃碗麵,他說他想回家,於是我們去他家,走路的時候他身體緊繃,離我很遠,和前兩個小時在我懷裏發抖的人判若兩者,我不計較,眼下我隻需要一個地方可以喘口氣。

之後兩個月,我們一直躲在他家裏,唐維安隻在第一天的時候給他媽打了一通電話,說到一半哭了出來,他重複著喊不想上學不想上學,我聽到揚聲器裏他媽的聲音:“乖,要聽話。”溫和,卻敷衍。

看到了吧,沒有人能幫你,沒有人願意搭理你。

他不再哭了,然後便長久地蜷縮在客廳的角落裏,旁邊是一張老式黃木桌,應該是餐桌,但上麵幹幹淨淨,如果我家是修羅場,他家就是徹徹底底的墳墓,每個角落都散發著無人居住的氣息。

“許老師會死嗎?”他忽然出聲。

“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警察說判決下來會通知我。”

他又不說話了。我有些口渴,剛才的牛肉麵太鹹了,我四處看了看,問他:“有沒有水?”

“沒有。”唐維安冷冷地說。

好樣的。我隻好起身自己找,在廚房翻箱倒櫃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燒水壺,我放棄了,直接打開煤氣灶,用蒸鍋燒水。

“你的杯子在哪?”我問唐維安。他沒有回答,頭埋在膝蓋裏,不知道是不是又哭了。

我隨手找了兩個順眼的杯子,倒滿熱水,把一杯放在他腳邊,手還沒縮回來,他就抬腳把杯子踢翻了,有幾點水星濺到了我的手背上。

“撿起來。”我說。

他抬起頭,眼裏果然有淚水在打轉,但卻像個凶狠的動物般盯著我,說真的——毫無殺傷力。

“撿起來,”我冰冷而緩慢地重複,“去廚房重新倒一杯。”

“周聖宇,你是個冷血動物,”他說,“我看錯你了。”

認識他以來,我很少聽見他說出什麼飽含情感的字句,但今天,可謂是一鼓作氣都趕上了,但是相比而言,我更喜歡幾個小時前那種彼此相濡以沫的親密感,哪怕隻有短短幾分鍾。而現在,唐維安這是緩過了勁,打算興師問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