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不語。
半響才道:“記住師父平日教你的,你這平生大抵不會吃虧。”
徒弟當麵敷衍了過去。
卻早起了二心:這年頭,給富家子弟當個書侍陪讀的也行啊,每日吃飽喝好穿暖,然後存下錢財買處大宅子,娶幾房媳婦,也讓丫鬟們侍候著。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要不是我沒遇著合適的機緣,誰會跟你一個瞎書的呆一輩子?
徒弟心思偷偷摸摸盤算著,從此對於師父提問口不對心,馬馬虎虎,時常有的沒的。
老師傅呢,歎氣的時間越來越長,書的功夫越來越少。
爺倆就這麼湊和瞎過著。
彼此心照不宣。
徒弟長得風風火火,轉眼間就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
跟隨老師傅多年,對這個行當經日夜耳目目染,自認熟知。
這日,徒弟與老師傅站在山口。
徒弟肩上背著包袱,要自立門戶。
“放心,這些年你的故事我全了解了,屆時找個舒心地兒,轉些閑錢自己養活自己還是沒問題的。”
老師傅想什麼又欲言欲止。
徒弟咚咚咚扣了三個響頭,辭別師父就此下山。
他走啊走,終於來到了一座比原來不知好了多少的鎮。
街上常見人來人往。
騎馬的,坐轎的,拉車的,射箭的,雜耍的比比皆是。
徒弟認為個人是來對地方了,準備在此長居。
然而第一步,便是如何解決錢財問題。
摳門的師父,竟然也不給他點盤纏。
可是除了書他沒別的本事了。
幸好包裹裏有自帶的大饅頭,可以吃上幾。
徒弟腦瓜靈活,問了客棧的價錢後自知是住不起,便想篤定憑一口文采換得一晚安歇。
誰知客棧夥計不屑一顧,直接像拎雞似的將他拎了出去。
第一家這樣,第二家這樣也就罷了,可是這條街所有的客棧竟全這樣,那些掌櫃們無一不嘲笑他寒酸。
太欺負人了!
不,一定有其他辦法!
街道的盡頭有一條河,河上搭著一座橋,有橋就有橋洞子。
橋洞子湊和一宿好啦。
之後連續三五日,徒弟也沒有找到容身之處。躺在乞丐身旁,乞丐頭子嫌棄他是外來的鄉巴佬,立刻擁護別的乞丐把地方迅速占據;嚐試著加入雜耍胸口碎大石的行列,人家嫌他三根骨頭二兩肉,沒什麼東西;主動湊近大戶人家懇求當個最低等級的下人,家丁都得唾口唾沫。
總之這些日子辛苦奔波,一文不名。
欸——
跟著師父最起碼有口飯吃,有住得地方。
自個兒卻——
俗話講好馬不吃回頭草,那麼是人呢就得爭口氣。
他就不信離了老師傅自個兒生活不下去。
從前師父徒弟是眼睛,手杖也是眼睛。書人兩者缺一不可。
難不成他也要向老師傅那樣找根手杖握在手裏成戳戳戳?
手杖,眼睛,這些跟瞎子才沾邊吧?
徒弟依然不能理解老師傅話中的含義。
不外他的傲氣終於低下了一點頭,學著向老師傅那樣手裏拄著一個自己削得木棍。
走路時拿它探探東探探西。
出奇,這日街上一人自茶樓出來拉住了他,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個兒混。
徒弟喜出望外,連連點頭。
那人把徒弟帶到一個較為高檔豪華的茶管,上了三樓,對頭子模樣的人附耳私語。
奇跡般地,徒弟自此留了下來。
三樓是個書樓,閑時有文人騷客彙集,也有尋常百姓落座。
這裏的規矩就有一個:晚來的弟子嚴格執行老師和師兄們的命令。
徒弟一口答應。
於是接下來的三五年,每日重複著疊被浣衣端茶倒水垂肩揉背做飯倒夜壺招攬客人清理場子的髒活累活。
師兄們鋪就的話本子悉數放在高處,瞧也不讓他瞧一眼,更別讓他接觸墓前喝茶聽個曲兒了,至於斥責打罵乃常有之事。
第六年,終於開始準許徒弟負責搬運老師師兄們書的話本子,除了以前的髒活兒累活兒接著幹外,仿佛時刻有人盯著他,防止他偷窺。
第十一年,準許後來的徒弟按圖索驥。
話本子密密麻麻嗎做了批注,裏麵的圈圈點點全數朱筆劃出。
偶然一次,按著順序一個師兄要老頭兒勤懇砍柴終有好報的故事。結果他聽到幕前有一兩句齷齪話飄過。
徒弟剛開始以為聽錯了,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結果老頭兒砍柴硬是改成老頭兒砍柴時降一個醜婆子,他倆搶劫勾欄,打到巡邏,暗殺子,酒水倒入池中命良家女子當場沐浴,肉幹掛在林子中當做拍打的樂器……再後麵講述得髒話標飛,實在聽來無力用言語描述。
聽客中不乏有人鼓掌,口中大叫著“大爺有賞”雲雲。
實為——
徒弟當晚嘔吐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