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華九年冬,雲京城在大雪紛飛中迎來新君的登基大典,福澤萬裏,普天同慶。
大典過後,年輕的君王未等得脫下龍袍,便討好的將所謂的“餘黨”盡數交到兩朝元老肖故手中,要肖故早早回家,還意味深長的叮囑,隻求首輔大人盡興,務必不要手下留情。
素來不近人情的首輔大人沒什麼表情的應下,卻在回府看到嗚嗚泱泱跪滿一地的年輕男子時,麵色陡然下沉。
裝模作樣立在一邊的管家肖雲看看窗,又看看地,再看一眼他家主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鬱勁兒,眉毛一抖,鼓足了勇氣才敢小聲嘀咕,“爺,他們說,這都是姑蘇來的。”
不僅他們,整個雲京的百姓都說,首輔大人不缺錢不缺勢,隻缺個姑蘇的兒郎似舊人……
依照首輔大人暴戾脾氣,本該是將嚼舌根的人都大卸八塊,連皮帶肉扔出去喂狗的。
可是九年了,距離上次的新君繼位,已經整整九年了,首輔大人任由外麵傳得天花亂墜,絲毫沒有追究的意思。
是的,那位,上次新君繼位時被新皇賜死、屍骨無存的那位,就是冰山主子念念不忘的舊人。
肖雲不止一次的想,假設那位的屍骨被尋到,他家這位祖宗會不會稍微染上那麼一點煙火氣兒……
剛過而立的首輔大人不知肖雲心中遺憾,鳳眼一眯,俊朗的眉眼間俱是不耐,接了婢子手中的茶盞,吹一口茶葉子,抿唇輕啜。
青色長衫從人群中掠過,衣角帶香,淩厲如刀。
燭火搖曳間,滿室寂靜。
肖雲不怕死的跟上,幾乎是豁出性命的衝他家主子耳語,“爺,反正是背了斷袖的名,不如將之坐實。反正個個好顏色,挑一個罷?”
此話一出,長身玉立的首輔大人更是渾身戾氣,滿眼殺意噴薄而出,隨即啟唇,問,“挑你如何?”
肖雲麵皮抖抖,忙不迭跪下,一巴掌拍在嘴唇上,連說知錯。
首輔大人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然道,“一個不留!”
人群中有誰不怕死的呼了一句,“且慢!”
首輔大人手一抖,竟是慌慌張張的朝著聲音源頭看過去,目光在角落某處定格,久久不移,連帶著眸子都沾染了些許柔情。
肖雲解意,忙叫那人近前。
卻是個十六七歲的男子,著胭脂色長衫,腰白玉環,因垂著頭,看不清麵目。
近前了,依舊彎曲著脊背,雙手伏地,顫巍巍的喚了一聲,“大人。”
伏小做低,唯獨那聲音顯得張揚。
首輔大人愣了一瞬,驀地笑出聲,眸子裏的柔情悉數褪去,不過刹那,又恢複了淩厲。
念著那幾分熟識的聲音,到底沒有趕盡殺絕,右手輕抬,肅然說滾。
待肖雲將人安置妥當回來,便見他家主子坐在廊簷下的躺椅上,一手握酒壺,一手執丹青,口中咿咿呀呀,正哼著小曲兒。
唱的是,“十五六歲窈窕娘,背人燈下卸紅妝,春風吹入芙蓉帳,一枝梨花壓海棠……”
肖雲半真半假的問,“爺,作甚叫一枝梨花壓海棠?”
首輔大人嗤嗤的笑,冷厲的眉眼中難得有了幾分真實的笑意,隻是笑著笑著,終於化為一聲喟歎。
摸摸棱角分明的臉,兀自調笑,“我如今三十有二,可不是老了。”
肖雲想說,哪裏老了,還不是當初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觸及丹青中十六七歲的少年,悻悻的抿緊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