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打開你的身體(1 / 3)

打開你的身體

生命的確是個沉重的負擔。

寫下這行字,我感覺到一種蒼老,累得手似乎上不了鍵盤。

前一向去臨夏講學,一回來,就病倒了,綿延至今,仍未見好轉。厭惡、眩暈,讓我難以正常工作。難道人老起來就這麼快嗎?這兩天又在學校講課,站在講台上,很有一種虛無感,甚至有時候連站起來板書的力量都沒有了。偶爾,腦袋會發懵,似乎就像心髒早搏而氧氣供應不上。而那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輕飄無力,又增加著我的煩惱。

文化,真是一個很虛無的東西。老給學生講要被文化所“化”,可自己何時“化”了?還不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就連多年投身的當代文學批評,也已經感覺到倦怠。有時候想, 在垃圾裏尋找黃金,真是人生最難堪的事情了。

我曾說,看梵高的畫,讓人發瘋,看高更的畫,讓人流淚。

朋友說,你的皮膚是饑餓的,沒有得到愛的滋養。我們讀梵高、高更,他們的不安全感,他們的恐懼,他們的自我放逐,難道不就是因為皮膚的饑餓嗎?

我們看卡夫卡給父親的信,可以看出父親帶給他的恐懼,是終生無法擺脫的。一個人小時候是需要父母的愛的,這種愛不是藏在心裏的,而是必須流溢於行動,表現在身體上。一個有過父母擁抱的孩子,是幸福的,安全的,滿足的。相反,沒有得到過父母擁抱的孩子,他的一生是不安全的,他永遠在恐懼的陰影中。——這種恐懼,會讓他成為藝術家,甚至傑出的藝術家。可代價太大了一些。

我想,如果梵高能得到父母的愛,尤其母親的擁抱,他是不會瘋狂的。高更如果能得到妻子的理解,即便隻言片紙的理解,他是不會第二次遠走南太平洋島嶼,不會去那個該死的塔希提島,那個更遠的馬克薩斯島,並最後把命丟在了那裏。

當然,高更的遠走南太平洋,也是他的童年經驗所誘惑。他的母親帶他遠走秘魯,後又從那裏回到法國。童年的熱帶經驗,使他一生都離不開熱帶海洋。

母親,這是一個多麼神聖的字眼。媽媽,這是一個多麼溫暖的稱呼。可是又有多少媽媽知道媽媽的重要?很多媽媽以為給孩子吃的,給孩子穿的,就是愛孩子了。她們根本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做的。她們說,多一個孩子,多一雙筷子。

而儒家的男女授受不親,也給了中國人過多的負擔,他們根本不敢愉快地生活。他們的肌膚永遠是饑渴的,他們的情感是不正常的。專製,是我們的文化基因。我們不知道情感在人之中的價值。中國有幾個皇帝是心理健康的?在一個心理變態的帝王治下,中國人活得能有多好?但我們的文化要我們把君王當成自己的父親,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於是成就了變態的不健康的中國文化。

我經常說,專製、權威是我們的文化基因,民主、自由是歐洲的文化基因。我們的父母總覺得自己功勞很大,一再地要求子女回報。尤其在農村更加顯著。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學業優秀,1988年考上了上海同濟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杭州工作。一個農村人,在那樣的城市工作,本來就不堪歧視,還有莫名其妙的壓力。可是,在家裏的父母親,還不斷地辱罵,認為他是陳世美,不給家裏錢,彙去的錢總嫌不夠。最後的結果是這位同學的神經錯亂,被遣送回家。知道這個情況,我的心很涼,很疼。農村的父母,沒有見過世麵,以為大學畢業,就是以前戲裏唱的狀元及第了。而農村出身的學子在那樣的高度發展的現代化城市,壓力的空前巨大,卻也是無法承擔。——現在的農村,家裏窮得幹脆不讓考大學了。這樣也好,免得精神分裂。

小時候,我很孤獨,經常一個人呆著。我跟村子裏的孩子幾乎都不玩,我經常一個人呆在家裏,村裏人都表揚我,說我是一個好孩子。我那時候很害羞,見人就躲,問都不敢問。村裏死人了,我就站在我家的門前園子裏,聽半天,那嗩呐聲,很迷人。我的家,在村子的東頭,比村子其他的人家都高好多,站在我家的園子裏,幾乎可以看到整個村子。

有時候,天黑了,月亮白白的,偶爾從鄰居家飄來音樂聲,我會站在院子裏聽好長時間,月亮是那麼清冷,天是那麼的高,村子邊的山,黑黝黝的,沉默在黑夜裏,我就那麼站著。媽媽會喊,睡吧。我說,知道了,但就是不去睡,一直聽著。那樣的夜晚不多,但很迷人。

我一直很恐懼。天一黑,我就害怕。我不敢一個人在家裏,到現在還是如此。《聊齋誌異》每次看幾篇,就不敢看了,到如今也還是沒有讀過一遍。我恐懼,但是我不輕易掉淚,我總是很理智,眼淚到了眼眶,我也讓它再回去。隻是有一次,我的眼淚像河一樣流,止也止不住,表麵是為一個人,其實,究竟為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人說人應該發泄一下,也就算是清空回收站吧。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真想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跪下去,跪個天昏地暗,跪一個朗朗乾坤。但,就是沒有。

有時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想自己看著自己流眼淚,卻看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有的男人動不動就是眼淚,我很羨慕。我喜歡張愛玲,越讀越喜歡,從她那裏我看到自己,她的文字就是鏡子,對我來說。一位女士說,女人不能讀張愛玲。我一下子就怔了,因為我沒有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她也有一段傷心史。一般的女性如何能說出這般的話來?

把恐懼直視到底,把一切都逼到極限,看看後麵究竟有什麼?決然,絕然,很多時候是需要的,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怕的。看破生死,勘破空幻,人之一生不就是那麼一回事,齊生死、等萬物,氣之所聚為人,氣之所散為物。讀《莊子》,讀到莊周夢蝶,讀到“此之為物化”,我的眼淚下來了。在臨終的人身上,是可以看到“物化”過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