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的愛撫,勝於人類的手指
一
人與人的交流,有時候比人與動物的交流還要困難。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我有點發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好長時間,我才似乎懂了這句話。我的心被觸動了。
王家新說:“其實一個藝術家對存在,或者說對他的神明的最終的接近,就是沉默。”他認為,我們“說”得太輕易了,“有一種沉默我們永遠難以抵及。有一種沉默,也許隻能通過死亡對我們講話。”
王家新翻譯的奧頓的一首詩《愛的更多的一個》:
仰望著那些星辰,我知道
為了它們的眷顧,我可以走向地獄,
但在這冷漠的大地上
我們不得不對人或獸懷著恐懼。
我們如何指望群星為我們燃燒
帶著那我們不能回報的激情?
如果愛不能相等,
讓我成為那愛的更多的一個。
“讓我成為那愛的更多的一個”,多麼難以做到!
我們在麵對人或獸的恐懼的時候,祖先傳給我們的是仇恨。那種“神聖之愛”,是非常罕見的;“是一種和自我犧牲注定聯係在一起的愛。那甚至是一種即使對罪人、對‘凶手’也懷有深深同情和憐憫的愛。這種愛當然很難做到,但是不是唯有它,才能夠把我們從人性的黑暗、褊狹和蒙昧中解救出來?”(王家新)
我說過,真正偉大的藝術永遠是少數人的。因為他們到達的領域是一片連鳥的足跡都沒有的雪域高原。當然,你要“偉大”,那你必須付出代價。這種代價可能是世俗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因為,隻有滿足平均數,才有大市場,那唯一的結局就是平庸、世俗,甚至低俗。對置身珠穆朗瑪峰的人來說,青草的愛撫,勝於人類的手指。
我經常說,人不怕沒有才華,平庸是最好的生活狀態,渾渾噩噩一輩子,絕大的幸福。人最怕的是有才華,木高於林,風必摧之,而且,有才華而無法表達,無人傾聽,那種痛苦又是一般人無法理解。李白遇到了一個好時代,依然焦慮、絕望,“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像有些人,才華絕世,又遭遇一個荒唐的年代,一個流氓橫行的時代,那隻有半世飄零,酒中而逝可能是最好的結局了。
鄧麗君唱了一輩子的情歌,可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得到愛情。有人說她的情感世界一直是封閉的。這當然極其痛苦,但從另一麵說,何嚐不是幸福?人不怕沒有愛情,婚姻可能是最好的歸宿。人生最怕的是有愛情,與自己相愛的人結婚了,愛情可能就死亡了。因為愛情是易碎品,經不起日常生活的磕磕碰碰。而與自己最愛的分離,又是情何以堪?有的人念叨一輩子那個人,表麵看極其痛苦,其實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古時候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可能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人有自由也是非常可怕的。自由是需要承擔責任的,自由是有代價的,而且這個代價還隻有自己承擔。糊裏糊塗一輩子,也是比較理想的一生。魯迅說,人生最痛苦的莫過於夢醒了無路可走。清醒是極其危險,不是誰都可以接受的。
我們經常抱怨體製限製了人才的成長。這話當然沒有錯。但細想一下,如果一個人與體製完全合拍,遊刃有餘,我想,這個人也就廢了。從來成大事者,都是一肚皮不合時宜。隻有那種與外在體製或什麼的撕扯中,人,才會成長起來,強大起來。在這裏,我們要特別強調不和諧,那種疼痛感、生硬感。鄭板橋說:“畫到生時是熟時”,其實就是這個道理。當一個畫家或書法家,感覺很溜,很順的時候,他已經無意識中墮落入“複製”。這是藝術死亡的表征。
生澀、枯澀,才是為文的最高境界。道理也在這裏。
但中國的文化是需要“油滑”的,像鵝卵石。於是很多藝術家都不敢直麵慘淡的人生,他們經常的做法是:逃避。這也是中國經過了八年抗戰、三年內戰,又經過了十年“文革”,可至今沒有一部深刻反映這幾段曆史的優秀小說。我們的文化是要忘記,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不要再糾纏了,一風吹了,向前看。這當然也體現了中華民族的韌性,和寬容。但另一麵看也是猥瑣,逃避。於是很多問題就輕輕地回避過去了,中華民族永遠無法成熟,中國人仍然處於“文革”思維裏而無法逃出來。
怎麼能逃出來呢?
二
陸九淵弟子詹阜民記載象山之教:
“他日侍坐,無所問。先生謂曰:“學者能常閉目亦佳。”某因此無所事則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繼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複澄瑩,中立竊異之。遂見先生。先生目逆而視之,曰:“此理已顯矣。”某問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中國文化講“靜坐”,講“修養”,是有道理的。我在一次講課中說:“‘修養’二字是動詞。人是需要‘修’和‘養’的。”古人講“氣象”“風骨”,這些不是通過概念獲得的,是需要“修養”的。而且,真正的學問是需要生命的投入,就如《我不放過你》是一部我喜歡的小說,但也是一部還沒有完全打開的小說。我曾撰文認為,文學創作最後拚的就是作家這個人。《我不放過你》的未打開,與作者關係甚大。他害怕了。孫子兵法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作家的創作也是如此。看看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的《紅樓夢》,甚至笑笑生的《金瓶梅》,作家都是以巨大的力量“直麵”了難以“直麵”的“人生”。
魯迅《鑄劍》裏的人入爐。台灣學者劉述先說:“人的學習過程,永遠是由外到內,隻不過最後一步必須自己跳躍進去,不能停止在現象學的描述”。這裏,“最後一步必須自己跳躍進去”,多麼可怕,但也是非常必要,否則一切都還是空談而已。
即便對那些天生麗質,尋常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望塵的大師,此話也同樣成立。比如,林風眠,他的天資,真是讓人吃驚。他天生的孤獨、寂寞,真是讓人稱奇。前幾年去杭州,專門去了西子湖畔的林風眠故居,看了他的很多油畫。出門的時候隻有寂寞,再無一言可說。林風眠的傳記作家劉世敏說:“能夠在靜寂中獨處,心靈就會在最佳狀態中同自然、同藝術結合一體,胎衍出上乘的純粹的藝術品。反之,在惡濁的心境中隨波逐流,心存覬覦,就是對藝術的叛逆。”林風眠為了藝術,甚至都放棄了家庭,一生基本都是一個人度過的。他的學生席德進說:“你的藝術所以有了成就,主要是因為你得不到婚姻上的幸福,轉而投向藝術,孤獨而寂寞地過了大半輩子。假如你的太太常伴著你,你有個幸福的家,那麼你的藝術可能又是另一回事。”林風眠風趣地說:“若是生一大堆孩子,連想的時間都沒有,哪還能畫畫!”
當然,這裏麵也還有個年齡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年齡也就是閱曆,雖然不完全等同。一個人,隻有不斷地磨礪自己,才能不斷地成熟。其實,成熟就是衰落。人到中年,心事浩茫,漸趨清澈。這是必然的結果,不論心理,還是生理,都有這個變化。就如一年四季,春天萬物萌動,空氣中充溢著騷動的氣息;夏天,陽氣正旺,閃電雷雨,非常之陽剛;而到秋天,忽然天高氣爽,秋高雲淡,因為是到了中年;冬天,當然不用說了,戒之在得,必須要藏。黃賓虹、齊白石都是到80多歲才走向成熟,進入澄明之境,但也就那麼幾年,也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