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周懷仁的“周大善人”今年已經五十又整五歲,他是村裏的首戶,所以並沒有人敢叫他的本名,又因為他為本村和鄰村做了不少善事,所以外人一律背後稱他做“周大善人”,他做這個首戶,村裏是服氣的,又為祠堂捐磚,又修繕學堂的草屋,又墊付村裏的糧稅,往年他父親在時,老戶們還有人吵著要查祠堂的賬目,他做了這一十九年下來,遠近都曉得他是個善人,別說查賬,換了第二家要做,村裏都沒人答應。近年來,他一是交遊廣闊,鄰村都時常地請他話事,抽不出身,二是精神體力都不及年輕時,所以將一切繁雜村務都交與他兄弟周懷義做,在村裏不大出頭。
“王招娣”和趙小六在白衣廟忙活的時候,他剛剛起身,家裏的丫鬟就托了個朱漆盤子過來,裏麵盛著一疊熱乎乎剛出爐的椒鹽酥餅,又一個蓋碗,裝著滿滿一碗蜂蜜芝麻桂花圓子。那椒鹽酥餅是用豬油攪合了麵粉,伴上椒鹽、白糖、蔥花,捏成餅形,刷上淨素的好山核桃油,淋上芝麻,爐裏烘得酥脆噴香,趁熱吃時,輕咬一口,甜中帶鹹,鹹中還帶一絲鮮味兒,脆脆地嚼下去,滿口芝麻核桃的香,吃得幹時,揭開蓋碗,舀一勺雪白滑溜的小圓子——這圓子是用麵粉伴上三成江米粉做的,彈性十足又不粘牙,做成後用糖水煮了盛上,是他晨間常吃的點心。
早點吃畢,丫鬟又送上一碗紅棗桂圓柿餅的茶,正喝茶時,他的兄弟周懷義匆匆掀簾而入,氣色很是不好。
“坐下說話!”他既然這麼說了,周懷義也就坐在他對麵,一點也沒有對著趙小六等破落戶的蠻橫模樣,不像是與兄長話事,倒像個聽訓的小學生一般,雖然急得一副抓耳撓腮的樣子,卻也沒有敢先開口說話。接了丫鬟遞過來的茶,又待丫鬟擺完榛子鬆子等四色細果的茶點掀簾退出後,才湊到哥哥的耳旁:“田家的人幹壞了事!”
“他田家的人幹壞了事,與我周家有什麼相幹?”周懷仁慢慢地說,不緊不慢地手剝了一粒鬆子放入口中,語氣很是嚴厲:“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哎——是我糊塗,不該與田二娃說什麼雞公井上缺礦奴的事兒,”周懷義捶胸頓足地說道:“誰知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村裏人頭上!”
“你們打到村裏人頭上的主意還少?”周懷仁冷笑道:“祠堂裏聚賭,一塊神主一百,我都聽說了。”
“是哪個新戶窮鬼亂嚼的舌頭!”周懷義一聽大驚,義憤填膺道:“舊例原是有的,沒錢不要進祠堂啊!”他喊得山響,卻把聚賭的事略過不提,單提“有償牌位”的事,因為他在這方麵是有法理可循的,不怕他哥和他計較,兩百多年的村子,一百多戶人家,為啥立在那裏享受香火的牌位統共隻有一百零七塊呢?
明麵上的理由,是祠堂窄小,止容得下“有功”之人,更為實際的理由,是祠堂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祖宗們的屋頂、香火、血食無不賴著子孫的捐獻,所以,有錢人活著受全村的敬奉,死了也受著全村的香火,沒錢人隻能埋到墳圈子的一個角落,指望著子孫後日發達了,一口氣為祠堂送上許多錢銀,提攜他們也登堂入室,坐在祠堂裏享用一享用。
和拍賣祖宗牌位位置不同,在祠堂裏聚賭是沒有先例的,故而周懷義也就不提,省得他哥再揪著這事。
“舊例原是七十,你給漲了三十,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在我麵前還裝什麼,”周懷仁果然沒繼續說聚賭的事,又剝了一粒鬆子進嘴:“簿子上寫得清清楚楚,你怕是不敢把簿子給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