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劄 一(1 / 2)

太乾三十年深秋。

蕭疏的秋雨自十月十五日這起便淅淅瀝瀝地落下來,風都是瑟瑟地冷,隱約帶著冰碴兒裹挾著要從空氣裏往人的骨頭縫兒裏鑽。

禮部這幾日卻忙得片刻不得閑,寧壽宮的那位太後娘娘,立夏時身子骨就不好了,一日又並著一日的拖著,全靠流水的湯藥一股腦地送進壽康宮,日日那參片吊著精神,才能拖到今日。

可眼瞧著也拖不住了,壽材已經讓內務府備下了,禮部也都忙前忙後的準備著喪儀,總管內務府大臣有半個月沒回家了。

事物冗雜,人人腳不沾地,可麵兒上哪個都不敢露,話都一半藏一半,生怕又犯了哪位主子的忌諱。

紫禁城剛摘了孝還沒幾,怕是又要重新掛上白燈籠了。

方朔挑著燈籠走進了內務府掌儀司的門,在外頭的廊廡底下略站了片刻,把頭頂的頂戴摘下來理了理才抬步走進明間,他身量高而瘦,清臒得像是隻剩下一把骨頭,眼中卻是炯炯的,他是新帝身邊兒的人,已經跟了蕭恪許多年。

掌儀司裏頭靜得像死水一樣,隻有管事太監李元衡帶著一個太監還守在屋子裏頭,他看見方朔忙起身來迎:“您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話兒讓底下人來傳一聲也就算了。”著忙給他倒茶。

掌儀司這地方,在內務府裏算得上有幾分油水的,就連倒茶的茶盞,都比旁的地方精致幾分,茶白色的釉,裏頭含著淺碧色的一汪水。可方朔瞧不上眼,他從容著擺了擺手,沒接這碗茶:“主子爺的吩咐,底下的猴崽子怕是辦不好,我便過來問問。是太後大行的東西,可都備上了?”

“早備著了,權當是衝喜。”

是衝喜,卻不知這喜從何來,人人心裏都明鏡兒似的,寧壽宮這位太後娘娘,怕是撐不過這個冬了。

方朔嗯了聲,李元衡忙追著問了句:“還有一個多月便是除夕了,過了除夕,咱們萬歲爺便要籌備著登基大典。”

李元衡打量著方朔的臉色,見他不可置否的樣子,忍不住大著膽子多問了一句:“恕奴才鬥膽,請教一下方公公,瀛台這位該怎麼著,到底是廢帝的皇後,今上的嫡親皇嫂。您給句話,好讓奴才心裏有個譜兒。”

這話卻是犯了大大的忌諱,方朔的臉旋即便沉了下來:“李元衡,你也是宮裏的老人兒了,這點規矩都忘了?”

方朔長年累月沉著臉,臉上不見笑模樣,可人人也知道,隻有活兒幹得好,他不會平白的讓你吃瓜落兒,今兒這麼顯然是真的惱了,李元衡立刻不敢怠慢,抬手給了自己兩耳光:“是奴才多嘴了。”在宮裏的時候久了,知道有些事耍聰明是不成的,巴掌實打實地落在皮肉上,聽著就讓人頭皮發緊。

“行了,此事出你口入我耳,往後再提就是掉腦袋,”方朔懶得看他張嘴,他抬起眼看著外頭昏昏暗暗的色,和偶爾驚飛的幾隻寒鴉,眼瞧著便是黃昏了,不多時就該到紫禁城掌燈的時辰了。他收回目光,淡淡地,“廢帝的皇後又如何?皇上的皇嫂又如何?隻告訴你一句,皇上沒動她,那就誰也不能動。”

出了內務府的門,外頭的雨還在下,方朔撐著油紙傘走在悠長而靜的青石磚路上,皂鞋和磚路摩擦的聲音不疾不徐。他聽著雨珠子一下又一下細細密密地打在傘麵上,眼裏半分表情都沒有。方朔在宮裏頭待了二十年了,知道從內務府到乾西五所要走一刻鍾,以他的步子,分毫都不差。

新帝現在便住在乾西三所,三所是後來改的名,叫崇政殿,這是皇上少年時期居住的地方,麵闊五間,兩頭接了廊廡。明間燃著燈,有善站在次間外頭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主子爺在裏頭看折子。方朔點了點頭,挑開簾子便走了進去。

綠釉雁頸燈上頭的火苗被外頭的風吹得狠狠晃了一下,蕭恪頓住手腕,立在一旁的慶節拿著白銅滴水罐往朱砂裏頭滴了幾滴水。慶節和有善一同年歲,是方朔的徒弟。

“回主子爺的話,內務府那邊都備好了。”

“嗯。”

這一板一眼的答對,在崇政殿裏頭不知道進行了多少次,眾人皆習以為常,習慣了主子寡淡薄情的性子,隻要老實把差事辦好,日子就不會難過。

立在邊上的有善今年不過十五,管方朔叫一聲幹爹,他看了一眼方朔的臉色,才試探著:“主子爺,寧壽宮那邊酉時末的時候遞來話兒,是太後醒了,想見見主子。”

蕭恪把手上的那本折子寫完,把筆撂在掐絲琺琅雲龍紋的筆架上,慶節機靈,忙跑出去傳肩輿。蕭恪沉默地走到門口,細密的雨打在漢白玉丹壁上,簷下的八角琉璃宮燈透出霧蒙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