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劄 一(2 / 2)

不遠處的龍鳳禦路石上淌著水珠子,彙成股,流進踏跺邊上的繡墩草裏。

濕淋淋的紫禁城,倒也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巍峨了,蕭恪在門邊站了很久,突然側過頭問方朔:“起居錄送來了嗎?”

“回主子的話,送來了。”方朔垂著眼看著自己皂鞋的鞋麵,上麵還帶著幾個水珠子,“今兒氣不好,瀛台離咱們這遠些,起居錄比昨日晚到了一刻鍾。”

蕭恪嗯了一聲,正巧慶節已經把肩輿傳了過來,蕭恪什麼也沒,徑自向肩輿走去。

寧壽宮在紫禁城最東,肩輿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頭頂的一輪孤月清冷而朦朧。寧壽宮門口站著太後身邊的見禧姑姑,她瘦高的人,高高顴骨上頭是一雙寡淡不帶什麼感情的鳳眼,總讓人覺得有一股子伶仃姿態。

這紫禁城最是磨人心氣的,太後的身子每況愈下,這宮裏頭冷清得嚇人,就連太後身邊的人,都像是隻吊著一口氣一般。

寧壽宮建的規製很高,單簷黃琉璃瓦歇山頂,在霧月下閃著冷冷然的光。

見禧把蕭恪迎進了寧壽宮,走到門口,蕭恪在那尊鎏金銅臥象前頭頓了頓腳,不過神色未變,他又把目光收了回來。

邁進寧壽宮的明間就能聞見一股衝人的藥味,時下以西為尊,西側的次間和梢間都是太後用來禮佛的地方,蕭恪便向東暖閣走去。

寧壽宮盤了地龍,屋子裏暖融融的,就連清苦的湯藥味都能讓人覺得微微熏然,屋子裏無聲無息地立了四個大宮女,都無聲地跪下給蕭恪行禮,而後魚貫退了出去。

蕭恪一直走到檀木拔步床前,淺杏色的床幔下頭,躺著的就是太後,也是平帝的毓貴妃。

“給母後請安。”

蕭恪的聲音低沉而短,過了很久,太後輕聲:“還是像原先一樣,叫我毓娘娘吧。”

“毓娘娘。”蕭恪從善如流。

空氣裏又變得沉默起來,太後睜開眼,她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因為經年累月的病氣,整個人像是一塊垂垂腐朽的木頭,眼睛微微凹陷,目光也不似過去那般炯炯清澈。

燭光下,她看見了蕭恪玄色外袍上的暗龍紋,那金龍騰飛入雲,鱗鬣崢嶸凶悍。她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透過這身玄端又瞧出了什麼端倪。

“蕭讓……可好?”

步步錦的支檻窗開了個縫兒,微冷的風吹進來,風雨聲沙沙的,帶著外頭泥土清苦的味道。蕭恪抬起手慢條斯理的撫平衣上的襞積:“皇兄在宗人府安養著。”

這話平白便像割肉的銀刀劃在心上,叫人鈍鈍地覺得疼。太後的眼睛微微發紅,她放在寧綢背麵兒上的手把綢子緩緩捏緊了。

太後看向帳頂,微微喘了幾口氣,她聽著窗外細密的雨聲,停了好久才,“我怕是死前都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了,還請皇上垂憐,讓我見一見我的兒媳,也算了卻我的心願了。”

“兒媳。”蕭恪似是在唇齒間回味著這兩個字,他似笑非笑地問,“不知毓娘娘,得是誰?”

“陸青嬋。”太後的氣力漸漸不支,這三個字輕飄飄的,越發氣若遊絲。

“既沒過禮,也沒飲過合巹酒,哪能就叫兒媳呢。”蕭恪在一旁的黃花梨圈椅上坐下,“六禮沒走完,還算不得咱們蕭家的人。”

太後笑了,她:“都到這時候了,我這半截身子埋土裏的人也不和你摳字眼,讓我見一見陸家這丫頭,她打在我身邊長大,我拿她當半個閨女,你幫我這回,就當是平了我養你三年的恩,行嗎?算毓娘娘求你的。”

太後確實養過蕭恪幾年,可如今他們二人之間哪還有什麼恩可言呢,原本把蕭恪養在毓貴妃膝下,也不過是掛了個名以便皇上封賞,那時候蕭恪已經十五歲了,雖然每日也過來晨昏定省,可總也像隔了層紗似的。

更遑論後來種種,如今勉強顧念著這一二分體麵,已經實屬不易了。

蕭恪沉默了很久,燭光昏晦地照在他臉上,蕭恪像極了一尊半明半昧的雕像。過了很久,他終於站起身:“就按太後的吧。”他完這句話,也不再等太後回答,踅身闊步走出了東暖閣,一直走到寧壽宮門口的院子裏,冷冷的雨水淋了他一臉,細細的雨絲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來,方朔忙給他撐傘。

蕭恪在瑟瑟的雨中站了很久,隻覺得自己前後白茫茫一片,隻有慶節手裏那把六合宮燈上的金琢墨石彩畫透著朦朧的光。

這座濕淋淋的宮殿,帶著盛大無邊的孤獨。

“明早上,把她從瀛台接過來,朕給你一千人,把她給朕護好了,有半點閃失,通通掉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