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半夏 一(2 / 2)

新帝即位,接手的其實並不是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而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雖然大佑朝的版圖已經空前擴大,可北有蒙古蠢蠢欲動,南有不臣的反叛內亂伺機而動,西麵廓爾喀國屢屢犯境,這個盛大的王朝有著一個極輝煌的殼子,可裏頭蟄伏著窺伺一冬的虎狼。

乾清宮的燈火有時要亮到三更,陸青嬋隔著步步錦的支檻窗,有時就能看見一團朦朧的燈影落在窗框上,那是乾清宮,是飛簷鴟尾的浩大宮闈。

她原本對他的了解太少,隻知道他是個寡言的皇子,可如今和他隔著三五步遠的距離,才知道他是個勤政的皇帝,他是當真嘔盡了心血,要一心撲在朝政上的。

日子快到了立春,吏部尚書季安上了折子,是春耕將近,該由皇上親耕、皇後親桑,祭祀黃帝螺祖,以此彰顯皇家對耕織的重視。

皇上把折子放到一邊,神情淡淡的:“今年的親桑,你們有什麼人選?”

六部之間關係微妙,季安立刻:“臣以為,皇上登基之初最應安撫民心,憂民之所憂。瑾太妃雖不是一國之母,但為平帝爺養育十二殿下,行蠶禮也不算不敬先祖。”瑾太妃是季安的族妹,若他沒有自己的考量是萬萬不可能的。

蕭恪把目光轉向陸承望:“你呢?”

陸承望沉聲道:“一切以謹遵皇上的旨意。”

陸承望這個臣子太老實也太保守。

蕭恪嗯了聲,神情不變,用狼毫去蘸朱砂:“方朔,你去昭仁殿告訴陸皇後,今年讓她代朕親桑。”

他行雲流水地奏章上寫著朱批,用的是文徴明的行草,根本不注意兩個老臣的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陸承望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握緊又鬆開,終於遲疑著對皇上躬身行禮:“皇上……”

“不用了,”蕭恪在某些程度上,算得上是個剛愎的皇帝,陸承望雙膝跪地,“皇上!”

季安打量著陸承望的臉色,識趣地跪安退下,隻把陸承望自己留在了南書房裏。

“皇上,親桑禮是以彰顯皇恩浩蕩的典禮,今皇後陸氏是廢帝蕭讓的皇後,身份頗受詬病,若讓其行蠶禮,隻怕落下不敬祖先之名,還請皇上三思。”陸承望提起皇後陸氏,臉上帶著置身度外的平靜,好像他的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人。

博山爐裏今日燃的龍腦香,有著清心凝神的功效,可蕭恪心裏卻並不十分平靜,他又翻開下一本折子,茶盞裏被有善添了茶水,他啜飲一口淡淡問:“陸氏是你的女兒,朕讓她行蠶禮,也是看重她,你為何不願?”

“回皇上,隻因陸氏是廢帝的皇後。”額頭磕在磚地上,偌大的一聲響。

陸承望已經走了很久,蕭恪站在南書房的窗戶邊,靜靜地看向窗外,屋外寒枝斂盡,隻有來往的太監官員們,頭上那朱紅的頂戴,能給紫禁城裏添二分顏色。一派蕭索荒涼的光景,有善心地往他手邊的茶盞裏麵添水,偶爾能聽見微風吹過金銀索子傳來的泠泠之聲。

“到底是朕操之過急了,今年親桑的事讓瑾太妃主持吧。”蕭恪又走回自己的桌前,慶節拿著銅壺滴漏往朱砂裏滴了幾滴水,細細的研磨著,蕭恪又,“安定門外的蠶壇讓人修葺好,立春那讓瑾太妃帶著太妃、太嬪和命婦們一道去吧。”

他隨手扯來一張紙,在上頭胡亂畫了一通,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紙上寫了那日陸青嬋寫在書頁上的那句話:下昭昭,我獨昏昏。

這話取自《道經》,別人清醒著,隻有我昏昏然於其中,這短短八個字在蕭恪口中反複咀嚼幾次,驀地那張紙就被他揉成了團,丟在眼前的長絨毯上,什麼昏昏昭昭,蕭恪胸口含著一口氣,臉上淡淡的。

“有善,朕記得今年琉球進貢了東珠六顆,你去給朕找出來送到昭仁殿去。”

“主子……”有善嗬著腰心地,“這東珠稀有,向來都是為正宮皇後主子準備的……”

蕭恪抬起眼淡淡地掃了過去,嚇得有善立刻跪在地上,抬手給了自己幾個耳刮子:“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行了,”蕭恪把筆尖蘸進朱砂裏,“你告訴她,這是朕送的,不是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