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半夏 三(1 / 2)

蕭恪看著陸青嬋,隻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裏沒有摻雜任何情緒,他隻是在單純地打量著這個女人,蕭讓曾經無數次提起過她,每次提起都是唇邊帶笑,他:“我就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

究竟是什麼樣的,蕭讓沒過,可蕭恪今突然懂了,那是溫柔,是揉進骨血裏的溫吞淡泊,陸青嬋的衣著依然素淡,看上去隻比尋常宮女好那麼一點,兩隻白玉簪子戴在她綢緞般的烏發間,她挺直的脊背和纖纖的鶴頸,偏叫人覺得她是九玄女遺落凡間。

過了片刻,蕭恪:“走吧,去南書房。”他玄青色的緞麵鞋落在落花間,眼睛深處蔚然無波,隻是袖中的手卻握成了拳。蕭恪過去就喜歡握拳,答對父皇的策問,難免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指甲刺進皮肉裏便會讓人頭腦清醒,他的掌心裏常年有幾個半月型的血痕。此刻,這血痕微微刺痛著,讓他平靜下來。

等聖上的禦駕進了南書房,慶節聲對有善:“你皇上,是不是對娘娘上心了,可要是上心了,也不該是像現在這樣啊。”

有善嘖了一聲:“你懂什麼,沒兒沒女的東西還替主子瞎操心!”他倆一個是方朔的幹兒子,一個是方朔的徒弟,平日裏兩個人就不對付,少不了絆兩句嘴。方朔聽見了,立刻冷著臉訓斥:“再多一句,立刻掌嘴。”兩個人才消停下來。

白日裏還日光晴朗,過了午後雲彩便壓得低了,簷角的金銀索子被風吹得左搖右晃泠泠作響。弘德殿是蕭恪平日裏看奏折見臣子的地方,方朔把支檻窗合上,一縷風把蕭恪麵前的白紙吹得掀了起來,在空氣裏飄了飄,邊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長絨毯上。方朔躬身撿起來放到紫檀木桌案上,餘光瞟到這張雲母熟宣上麵畫了一個女人,皇上是擅長丹青妙筆的,平日裏不為外人所知罷了,這張畫用的是白描,並未著色,可三兩筆之間已經勾畫出了神韻。

弘德顛後麵掛了一幅萬裏江山圖,蕭恪坐在圖前,好像身上也帶著無上的威儀。

蕭恪把筆放在筆架上,看向窗外昏晦的光,鳥雀啁啾低飛,風敲擊著直欞窗的窗框,蕭恪心裏想的卻是,那禦花園的兩排梅樹,怕是要被這風把花瓣吹落了吧。

印象裏也是這麼個春,是太乾二十二還是二十三年,已經記不得了,他去兆祥所的時候經過禦花園,看見陸青嬋站在一棵梅樹下,那時候禦花園裏隻有這麼一棵梅樹,孤苦伶仃地立著,陸青嬋就站在梅樹底下,仰著臉去看,落花逶迤了一地,也沾在她的發間和肩上。他還能想起那時她的衣著,那件褪紅色的氅衣穿在她身上,她像是踏雪尋梅的昭君。再不會有人比她再適合紅色了,蕭恪這麼在心裏想著,可後來鮮少見她穿過這麼明麗的顏色。

看見蕭恪,陸青嬋笑著:“幼時家裏住了兩排梅樹,每到雪後,母親就把梅花上的雪收進瓦罐裏存著,留著烹茶。可惜了禦花園裏沒有梅樹,不然我也能學著母親,留兩罐子雪水,請五殿下嚐嚐。”

在宮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日子久了,陸青嬋也不像過去那般疏離,偶爾也能同他兩句話。

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書讀得多了,女子身上自帶著幾分落落風致,也不知曉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生出陸青嬋這樣有才情的人,後來很多年,蕭恪都惦記著這壺用梅上雪水烹的茶,入主紫禁城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禦花園裏種了兩排梅樹,園匠種的日子有些晚了,來年怕是開不得花,可沒料到這梅樹也抽條長葉,開出了一樹的花。

可惜了有花卻沒有春雪,今年喝不到的茶,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喝到。

上滾過一道悶雷,緊跟著就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琉璃瓦頂上,劈啪作響。有一絲纏繞在骨頭關節深處的刺痛開始從膝蓋處綿延,蕭恪的臉上卻沒有太多的神情,這是舊時的沉屙,他從十五歲開始征戰南北,從準噶爾再到雲貴川陝,他身上刀槍劍戟的傷口數不勝數,這些陳傷便會在入冬或是雨季纏繞他。幾貼膏藥再並上兩副湯藥,熬得過了便是年複又一年。

蕭恪鮮少去想往後的事,他骨子裏就帶著殺伐氣,不喜歡被別人左右著做決策,更不喜歡自己的命握在別人手上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還能再活很多年,活到他看著這座紫禁城繼續輝煌,看著大佑朝開疆拓土,金甌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