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沒有什麼人情味,蕭恪習慣的也正是這一點。入夜時,身上的關節疼的厲害,他皺了皺眉,讓人把楊耀珍叫來,楊耀珍給他診了脈:“寒氣入體,加上沉屙當初也愈合的不好,因此皇上才會每逢陰雨便周身不適。臣開兩貼藥,皇上先服著。”
蕭恪對自己的身子向來都是不上心的,既然都是老毛病,那就無需放在心上了,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知道了。”
可他顯然是低估了這些陳傷的威力,下錢糧之後,宮裏頭不當值的奴才都出了宮,乾清宮裏越發顯得冷清,長頸燈裏的燈花跳動,他繃著臉額角的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
“皇上,翰林院的劉汝寧來了。”
劉汝寧是廢帝蕭讓的夫子,素來低調不問俗世,蕭恪淡淡嗯了一聲:“宣。”
陸青嬋這個時辰已經準備安置了,她穿著薄薄的淺青色褃子,由子苓服侍著浸手,她一直養著指甲,用玫瑰花露把指甲泡軟之後,由子苓修剪整齊,陸青嬋原本是打算把留著的兩管指甲剪掉的,這兩管指甲還是因為要嫁給蕭讓之後,太後讓她留的,如今留著也有諸多不便,子苓央她留著,好像她剪了指甲便是要丟了性命一樣。宮裏的女人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上心,陸青嬋默默歎氣,也確實不再提剪掉的事了。
子苓正拿著銼刀輕輕挫平,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善就這麼一頭撞進來,跪在陸青嬋眼前。顯然是把子苓下了一跳,她立刻繃著臉訓斥道:“像什麼樣子,怎麼就這麼一頭闖進來?”
有善忙磕頭,額頭貼在地上,撞出很大的聲響:“娘娘恕罪……奴才也實在沒法子,才想著過來求一求娘娘。”
陸青嬋把手抽回來,拿帕子擦幹:“你慢慢,到底怎麼了?”
劉汝寧是翰林院的老臣了,今年已經過了七十歲,隔著弘德殿老遠,就能聽見他的聲音:“平帝爺以仁孝治下,皇上囚禁兄弟,即為不仁;不遵遺詔即為不孝,太後臨終也不許母子相見便是更大的不仁不孝,今年黃河再度決堤,實乃怨民憤,臣鬥膽,還請皇上即刻赦免……”
“住口!”蕭恪怒極,猛地把手裏的茶盞擲到地上,清脆的一聲巨響,茶杯四分五裂,茶湯淋了劉汝寧一身,“劉汝寧,你可知道你的是什麼?”
“臣自然知道臣的是什麼,現在敢問皇上您知道不知道?”劉汝寧在翰林院浸淫四十年,如今已須發皆白,他抬起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藏在眉眼的褶皺縱深間,他又,“大佑建國一百五十載,從未出過此等之事,逆而行勢必反噬,臣也是肺腑之言啊!”
口口聲聲肺腑之言,聽起來卻像極了荒唐的詛咒,蕭恪站起身,冷冷:“來人,把他給朕……”
“皇上。”
四下的空氣倏爾一靜,這聲音不大,語氣也並不急促,蕭恪抬起眼睛,看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亭亭地站在門口,劉汝寧聽到這個聲音也猛地轉過身,他看見陸青嬋的那一刻,眼裏竟然要沁出淚來:“娘娘,您受苦了!”他自然是見過陸青嬋的,在她跟在毓貴妃身邊的時候,也曾為她講授過些許課業。
年逾七十的老臣,語氣裏不出的淒愴:“臣力有未逮,難以盡忠於先帝,臣有罪……”
劉汝寧,陸青嬋曾經也見過幾次,這個老臣行為舉止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兩個兒子都外放到了川陝閩浙苦寒之地,他身邊連盡孝的人都沒有,對於大佑他也當真是鞠躬盡瘁,在文人間的聲望很高。文人身上總帶了幾分迂腐之氣,把忠君二字貫徹得極徹底,隻是他忠的是自己的君,認得是自己的理。
陸青嬋撩起衣擺在蕭恪麵前跪下,那碎了的瓷片就落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她彎著脊背叩首,那清晰而又分明的脊椎又出現在蕭恪眼前,明明隨手就能捏斷的骨頭,纖纖地卻又能頂住雷霆萬鈞之力,陸青嬋抬起頭看向劉汝寧:“劉大人糊塗!您到底是救他,還是害他?”
一語中的,劉汝寧竟有幾分如夢初醒,陸青嬋又看向蕭恪:“皇上……”她話出了口,又不知該如何再勸,後宮不得幹政是一塊沉甸甸的匾,壓在身上便是再難移動,
蕭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裏森然而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