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迂腐得像一塊朽木的腐儒,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言,那三寸的舌頭裏字字都是刀劍,他是馬背上征戰的少年將軍,在嘴皮子的功夫上遠遠比不得這些人的唇刀舌劍,在方才的某一瞬間,骨子裏的偏執噴湧而出,融化了臉上素來的隱忍,讓他想杖斃了他。他始終覺得唯有刀槍劍戟才能換來臣服,他眼中霧沉沉的,偏一言不發。
守在一邊的方朔看準了這個時機,連忙給有善和慶節一個眼色,兩個人連拉再拽地把劉汝寧拽了出去,屋子裏一時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陸青嬋從始至終都是跪著,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從外頭看是萬千溫馴的,可裏子是倔的,有自己的傲氣,蕭恪突然開口了:“你不想讓朕殺他。”
不是問句,陸青嬋輕聲:“劉大人在文人心裏的地位您比妾清楚,您這時候需要這些文人。”
夜已深,隻能聽見燈花爆燃偶爾迸濺的聲音,外頭烏桕樹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半明半昧的火燭光下把陸青嬋的身影拉的纖纖而長,她輕垂著眼睛不疾不徐:“您可以為了大佑殺人,也能為了大佑不殺人。”
蕭恪從沒想過對文人下狠手,他登基得不到這些人的擁戴是情理之中的事,隻要他們不步步緊逼,蕭恪相信終有一日能夠得到他們的歸順,可有些人卻等不及,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文人書生以及翰林們,與他這個新皇帝之間的抗爭,自古政權更迭,從來都沒有不流血的。這個人或事這些人是誰,蕭恪能猜到,正因為猜到了,所以才覺得滿心疲憊。
陸青嬋的臉被燭光鍍上一層溫柔的影,她纖纖的睫毛輕輕顫動,她隻跪在哪再也不發一言。
她到底是在幫誰?蕭恪打量了她很久,可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一個答案,有時候猜人心,尤其是猜女人心,比這朝堂之上的風雲詭譎複雜得太多太多了。
蕭蕭的風吹進暖閣裏,吹過陸青嬋的側臉,蕭恪突然開口:“你這是在救他,還是在害他?”
陸青嬋抬起眼:“妾自然是在救他。”
這句話平靜得如同流水,卻讓蕭恪的臉卻冷了下來:“憑你這三言二語怕是救不了他。”
“那妾應該怎麼做,但聽皇上吩咐。”
怎麼能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呢?她像是個麵人兒,任你言辭激烈,都照單全收,她眉眼疏淡清淺,像是古畫上的仕女。都泥菩薩尚且有幾分土味,她溫柔得連一點棱角都沒有。這個女人有一顆剔透的玲瓏心,也有藏在骨頭裏的清傲。
蕭恪放下朱筆,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你想跪,那就跪著吧。”他走過她身邊,周身衣擺上染著龍涎的味道,帶著一陣寡淡的風吹向她,陸青嬋垂著眼一言未發。
回到乾清宮的暖閣,蕭恪換了寢袍。方朔走進暖閣的時候,看見蕭恪正靜靜的站在窗邊看著弘德殿裏的燈火,他聽見腳步聲沒有回頭,靜靜開口:“你去讓她起來,不要提朕。”
皇上掌人生殺的日子久了,從來都是按照自己的一定之規,鮮少能像今日一般刻意留心旁人,方朔口中稱是,退了出去,不多時又走了回來:“娘娘這是皇上的恩德,她跪著才是守規矩。”
規矩規矩又是規矩,這兩個字像是一座大山一樣壓在陸青嬋的頭上,好像她從來都隻為這規矩活著,蕭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這麼在意這兩個字,每每聽到隻覺得惱怒得無以複加,他咬牙切齒地出一個好字,捏緊了自己手裏的筆,盤虯在骨頭裏絲絲縷縷的疼痛感又撞向他,蕭恪抿平了嘴角。
弘德殿裏除了陸青嬋之外,一個人都沒有,她獨自靜靜地跪在金磚地上,看著弘德殿牆上掛著的萬裏江山圖,這幅圖是尤擅丹青的宮乘鶴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畫好的,上頭刻畫的是大佑王朝萬裏江山嫵媚婀娜的輪廓,從盛京陪都到秦嶺琉球,從東海再到山和蔥嶺,著色的層疊和遞進,工筆的描繪和勾勒,陸青嬋看著沉浸其中。
跪在這磚地上,她已經十分習慣了,她入宮後隨侍在毓貴妃身邊,難免有犯錯的時候,宮裏頭的女人是不許高聲申斥的,平日裏做錯了事便是罰,陸青嬋也被罰過,她跪在毓貴妃禮佛的佛堂裏,偶爾便是整整一夜,她喜歡給自己找些事幹打發無聊,比如打量著那繚繞著檀香之後的佛像,這習慣是養成了久的,所以陸青嬋對於這幅萬裏江山圖也看得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