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趙頊來說,治平四年的春節,是在沒有歡樂的沉悶的氣氛中度過的。他的父皇趙曙正在病榻上轉輾呻吟,苦捱著生命的最後時光,趙頊是太子,也是趙曙和高皇後的長子,父皇病重,自然格外關情,但高皇後已下了懿旨,眾王子沒有宣召不得隨便進宮,便是趙頊兄弟之間也不得相聚。這使得趙頊在焦燥又鬱悶中多了一種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甚至隱隱有一種畏懼。
這天也是作怪,大年初一便沒有好天。一天的陰霾厚厚的遮住了天光,沉沉的壓向大地,壓向人們的心頭。尖利的西北風掠過田野,在枝頭號叫一聲,又在街道和村舍裏亂竄亂鑽。這風,刮去了街上的喧嘩,刮走了路上的行人,刮去了人們臉上的年味和喜意,也刮得趙頊在潁王府中坐立不安。
這風一直刮了五天,接著又是一場大雪。當朔風終於吹開了雲層,露出大好晴天時,已是正月初八了。
盡管空氣尚還凜烈,陽光照在身上已覺得溫暖又柔和。天宇澄沏如洗,趙頊的腦子也如洗過一般清新。他的心裏忽然生起了一種湧動:這是年輕的血液在血管中搏動時產生的一種力量,它尋求著展示,也尋求著釋放。恰好韓維進府,趙頊吩咐一“備馬”,與韓維一前一後,出了潁王府。
韓維是龍圖閣直學士、潁王府記室參軍,趙頊為皇太子,韓維改授太子右庶子。他隨著趙頊自左承天祥符門出宮,一路往東,又自新宋門出城,一溜小跑,待上了汴河大堤,這才策馬慢行。
時節已是立春,汴河卻未解凍,結了冰的河麵,像一條銀龍,向東蜿蜒而去。兩岸的田野被阡陌分割成無數的小塊,點點宿翠匐伏在坷垃之間,仿佛冬眠未醒,看不到生命的搏動和詩的韻味。汴河通黃河,汴河裏流的其實便是黃河水。河床泥沙沉積,越抬越高,已經超出了地麵,每當春夏之交汴河水漲,那水便如在堤下人家的屋頂上奔流,河堤自然更高了。趙頊和韓維是走在汴河南岸的堤上,遊目騁懷,興致很高。汴河的北岸是千頃平疇,村莊星羅;往南離堤大約五裏遠近,有一座小山,橫臥在阡陌村舍之間。此山名叫百靈山,在梁園東側,也是梁園中的一景,此時遠遠看去,山頂的棲龍岫曆曆在目。趙頊用鞭梢一指,笑對韓維道:“當年梁孝惠王初建梁園,綺閣連雲,笙歌徹夜,是何等的熱鬧,如今如何?”
韓維說道:“梁園我去過,吹台上片瓦不存,凝碧池裏半池荇藻,真正的隻剩風草月鬆,狐奔兔突了。”
趙頊說道:“記得李白寫的《梁園吟》中有句‘梁王宮闕今安在’,可見唐時梁園已經荒頹了。當年李白、杜甫和高適在吹台上把酒言歡,麵對的竟是荊棘叢莽、廢墟遺址。”
韓維說道:“陵穀變遷,是亦如此,自漢至唐,不過一千多年。”
趙頊輕歎一聲,說道:“一千多年了!”接著“咳”了一聲,又說,“也才一千多年!”
或許是說起了李白與杜甫、高適相見於梁園,引發了趙頊遐想,他看著韓維嗬嗬笑道:“我在府邸聽說我朝有個‘汴梁四友’,名震遐邇,人向往之,你便是其中之一,有這事嗎?”
韓維笑道:“這是好事者說著玩的,如何當得了準?”
趙頊說道:“好事者說的,也是一種口碑,隻怕比禦封欽準還要得人心。——既是四友,還有三人是誰?”
韓維說道:“是呂公著、司馬光、王安石。”
趙頊問道:“聽說你排名在第一?”
韓維說道:“我年紀最大,要比他們癡長幾歲。王安石最小,司馬光比王安石大二歲,呂公著比司馬光大一歲,我又比呂公著大一歲。我固然排第一,真正名氣大的卻在後麵。”
趙頊“噢”了一聲,笑問道:“司馬光和王安石相比,誰的名頭更大?”趙頊這一問,是出於好奇,這樣問法,也還有點孩子氣。此時他的思維仿佛已被激活,在虛空中跳躍飛舞,韓維則對他的思維作出詮釋和引伸。
韓維見趙頊興致很高,笑說道:“在百姓婦孺中,司馬光的名頭大;在士子學者中,王安石的名頭大。司馬光六歲破甕救兒,當時畫形圖影,廣為流傳,真正是天下婦孺皆知,但天下士子則以能結識王安石為榮。”
兩騎馬在河堤上並轡慢行,趙頊用馬鞭輕輕的拍打著手掌,饒有興味的聽著韓維說話。這時他說道:“司馬光是翰林學士,我在朝會上見過,為人穩健端方;王安石卻是素未謀麵,不知何以為士子所敬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