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村的村前,從東到西橫著一條由幾個水塘連成的橫溝。寬的地方有六、七十步,窄的地方隻有不到十步。在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用兩塊條石搭成的便橋,供村人往來。這條長溝,在村西折向南,流到一個叫黃泥灞的地方,韋阿虎家在這裏種了兩畝田西瓜。眼下西瓜正熟,韋阿虎便在這溝旁搭了個瓜棚,日夜看守。
將近兩更時分,朱阿雲走出房門,先到朱和尚房門口聽聽。朱和尚酒後沉睡,除了震天的鼾聲,就是一屋的酒臭和屁臭。朱阿雲從灶上拿了把菜刀,輕輕拉開大門,出門後,再轉身把門輕輕帶上。
恰好是陰天,沒有星光,地上的一切全溶入了如墨的夜色中。長溝畔的草叢裏,時而發出種種古怪的叫聲,和“嘩啦啦”的水聲。偶爾聽到“啪嗵”一聲,從近水麵的柳樹樁上跳下了什麼物件,渲染著夜的恐怖。朱阿雲站在石橋邊,渾身汗毛直豎。她遲疑了一會,咬了咬牙,從條石上移步過去,再沿著溝岸,徑去韋阿虎的瓜棚。
從朱阿雲家到韋阿虎的瓜棚,還不到兩裏地。這瓜棚是看瓜人避風雨的,沒有門,裏麵支了一張床,床上掛著蚊帳。朱阿雲摸到韋阿虎瓜棚時,韋阿虎已經入睡。朱阿雲聽著韋阿虎熟睡的呼嚕聲,辨了辨方位,一手揭開帳子,一手持刀砍了下去。卻不想心急慌忙,這一刀砍在帳杆上,把係帳杆的繩子崩斷,蚊帳和帳杆全掉了下來,把韋阿虎驚醒。韋阿虎忙問:“是誰?幹什麼?”朱阿雲也不說話,把刀伸進帳子裏亂砍,卻都砍在枕頭上。聽得韋阿虎長嚎一聲,高喊“救命”,嚇得朱阿雲轉身就跑,跌跌撞撞跑回家,勉強推門進屋,再轉身關門時,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韋阿虎的右手食指被砍去一節。如果不是黃仁偶然來到朱家村,韋阿虎的斷指之事,也許成為永不可解的公案,經過渲染、添油加醋,作為村裏茶餘飯後的談資,並逐漸被人們淡忘。黃仁這一多事,不僅弄得滿朝沸沸揚揚,驚動了宋神宗趙頊,餘波延續了好幾年,甚至在元朝宰相脫脫編著煌煌宋史時,也沒忘記寫上這一筆。
這黃仁是登州衙門的書吏,韋阿虎隔壁韋阿根家的親戚,恰好有事找阿根。閑談間,韋阿根把阿虎瓜棚被砍當作小村奇事告訴了黃仁。黃仁便叫地保帶韋阿虎到登州衙門報案。
登州知州便是許遵。他在知登州前,曾除大理寺詳斷官、審刑院詳議官。累典刑獄,強敏明恕,朝中無人能出其右,在登州官聲甚好。許遵接了案,略問了問韋阿虎,心中便有了主意。大凡命案,不外財、仇、氣、情四字。掄劫殺人是謂“財殺”,報仇殺人是謂“仇殺”,尚氣鬥毆殺人是謂“氣殺”,爭風吃醋、或奸夫淫婦謀殺親夫是謂“情殺”。瓜田沒有少瓜,瓜棚無財可劫,凶手顯然不是為財。韋阿虎人既委瑣,性又綿軟,更不會是“仇殺”和“氣殺”。剩下就隻有“情殺”了。許遵問韋阿虎:“成親沒有?”韋阿虎說:“出事三日前下的聘,女的是本村朱阿雲。”許遵又問:“朱阿雲長相如何?”韋阿虎沒作聲,地保說道:“水靈得象朵鮮花。”許遵叫地保和韋阿虎先回去,然後命人去傳朱阿雲。
其實,許遵也是按常理推斷,韋阿虎斷指,可能與朱阿雲有關,並無真憑實據。因此,命衙役傳朱阿雲時,並未帶刑具。朱阿雲帶到,許遵便命升堂。
許遵主審,坐正座;通判張炳和陪審,書吏黃仁錄供,八個衙役分兩邊站好。衙役喝過堂威,許遵便問:“朱阿雲,夜闖瓜棚,刀傷韋阿虎,是你幹的嗎?”朱阿雲自從夜闖瓜棚以來,腦子裏一片迷濛,無喜無愁,無怨無怒,如同失魂,真不知日子是怎麼過的。登州衙門差役傳她,一聲不響的跟來了。現聽許遵問她,忍不住滿腹委曲,“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一哭,實際上已經承認了。不等許遵推問,朱阿雲邊哭邊訴,把自從母親死後,父親把她許給韋阿虎,自己如何不願,如何想殺掉韋阿虎斷了這門親事的前因後果一一說了出來。
許遵聽了,半晌不語。羊車拋果,少女情懷,是亦常情。哪個姑娘肯嫁給醜漢?朱阿雲雖是凶手,此刻跪在堂上,於其說可恨,不如說可憐。按大宋刑律,謀殺已傷,當處絞刑。案狀如此,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