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隨著曾公亮,走不多遠便到了上土橋。在汴梁城內,汴河上有十三座橋,蔡河上也有十三座橋*。汴河上的洲橋、相國寺橋和蔡河上的龍津橋,因為要過車駕,砌的是平橋,其它都是條石砌成的獨孔拱橋。唯獨這上土橋和稍東麵的下土橋,名雖曰土,其實既沒有土,也沒有一根石柱,一塊石板,卻全用巨木虛架,塗以丹飾,遠望宛如飛虹。其結構之奇,橋形之美,令人驚絕。站在上土橋上向西望,可見相國寺橋橫臥汴河上,橋北便是殿閣沉沉、氣勢恢宏、久享盛名、東京有名的熱鬧去處大相國寺了。王韶雖也去過,此刻站在上土橋上,也不禁遙遙一瞥。向東看,汴河在不遠處拐了一個彎,隱入了鱗次櫛比的高樓華屋群中。
下了上土橋走不幾步,向右拐進一個小巷內。又走不遠,在一家門口停住。王韶舉目看時,隻見一排五間平房,中間一間砌著個門樓,倒廈上藻井是新上的黑漆,兩扇黑漆大門,門楣上方沒有匾額,隻在門楣右側釘了塊小木牌,上寫“翰林王宅”四字,王韶心想,原來曾公亮把我帶到王安石家來了。
曾公亮是王安石家的熟客,不用通報,徑直走了進去。王韶一愣:當朝宰相和翰林學士議事,我能廁身其間嗎?就這一遲疑,曾公亮已走出了十幾步。眼見這一群下人在門外係馬樁上係好馬,便由張世英帶到西邊屋裏吃茶去了,他站在當路,竟不知如何是好。張世英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尊駕這邊請。”王韶隨張世英進了東間。這東邊兩間,裏間是張世英的臥室,外間暫作待客用。有一等外放的州、縣官員和士子前來造訪,王安石一時沒空接待,便在這裏暫候,不與西間下人們攪在一起。張世英給王韶倒了一杯茶,王韶忙打了一躬,說了聲“有勞”,然後欠身接過茶杯,心裏也略略安定。
曾公亮進去以後就沒有聲息,時辰已近午時,王韶一人枯坐著,心裏漸漸焦躁起來。王安石素負盛譽,王韶是知道的。因想自己與王安石非親非故,素不相識,王安石肯接見嗎?見了又能怎樣?這麼長時間了,莫非曾公亮把我忘了?王韶心裏一急,即便是初冬天氣,冷風侵膚,額上仍冒出汗來。此時張世英自西間回來,王韶從懷裏摸出那錠銀子,向張世英陪笑說道:“請老伯在王大人麵前先容,就說德安王韶久聞清譽,欲識尊顏,正在外恭候。這點銀子,權作茶資。”
張世英說道:“尊駕稍安,曾大人議完事回府,我家相公必送出來,到時你可上前相見。銀子你收回。我家相公是清官,做下人的可不能壞了相公的名頭。”其實,別說王韶,便是王安石也不知道,懷丙推薦來的張世英並不是一般的老頭,而是身負絕頂武功的江湖隱俠,行事說話非一般人所能及。
王韶說了聲“慚愧”,把銀子放在懷中。又等了一會,方見王安石送曾公亮出來。王韶立在門邊,眼見一群人簇擁著曾公亮走了,這才上前向王安石行參見禮。王安石伸手虛扶一扶說道:“不必多禮,請恕安石未曾倒履相迎。”這一句話,既顯出了王安石推人愛士的國士風範,也把王韶感動得熱淚盈眶。連說“學生不敢當。”王安石伸手一讓說道:“就請書房敘話。”
其實曾公亮和王安石議事時間並不長,館試罷詩賦試策論,本就沒有什麼好議的。恰好王安國也在,曾公亮說起韓絳舉薦,皇帝已欽賜王安國進士及第,除國子監教授,王安國再三致謝,又敘了敘闊,王雱也過來見禮,這一耽擱,就叫王韶好等了。
王安石的書房在第二進的東首,從大門到第二進房,大約三十來步。並無遊廊相聯,隻中間用碎磚砌了一道走道。兩株古槐占了大半個天井,此時半庭落葉,枝頭甚是寥落,整個環境卻也清幽。王韶隨王安石走進書房,展眼一看,見靠南穸一張書桌,一張木椅。桌上放著一方硯,一筒筆,東麵靠牆一排書櫃,此外別無長物。西邊牆上掛著王安石自寫的一幅字,寫的是“傲不可長,欲不可縱,誌不可滿,樂不可極”。記得是《禮記》上的話。王安國坐在椅上,手捧茶杯慢慢的啜著。王雱斜靠在椅上,兩腳擱在一張半高杌凳上,隨著腿的晃動,杌凳咯篤咯篤的響著。王韶向王安國躬身一揖,王安國站起來還了一揖。王韶見王雱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雙手一抱拳,說了聲“公子納福,”王雱也不還禮,嘻嘻一笑說道:“本家老兄,你的《平戎策》且慢拿出來,先聽我說幾句:‘欲問邊事,先論洮河。彼地諸羌雜居,可征而服之,撫而收之。西夏得之,則敵強而邊患盛;大宋得之,則可箝製西夏。可笑元昊少見識,西夏無謀臣;範仲淹、韓琦輩有守土責,無寸土功,甚不足取’。這是不才十三歲時的見識,老兄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