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離京時,天氣晴好,天宇一碧如洗,偶見幾絲遊雲,不久便消溶在青碧之中。太陽在緩慢的也是堅決的釋放著熱力,即便仍是滴水成冰、嗬氣成霧,陽光卻也給人以撫慰。牆角和籬外已見梅花的芳蹤,司馬光和張茂則策馬而行,偶爾投去一瞥,也隻感歎一聲:“啊,是梅花。”沒有聯想,沒有詩思,他的思緒便又拉了回去,拉回到堅硬的路麵上,馬蹄的得得聲中。
恩、冀、深、瀛四州,其中恩、冀兩州屬河北東路,深州屬河北西路,瀛州是石敬塘獻給遼國的燕雲十六州之一,舊稱關南,後被周世宗奪回。河北都轉運使設在大名府,而商胡河在魏州以北,二股河在魏州第六埽分道。因今年黃河先在恩州烏欄堤溢出,接著在冀州棗疆埽決口,司馬光和張茂則準備先到恩、冀兩州,然後轉大名府。
半個多月後,司馬光和張茂則站在黃河岸上,隻覺得滿目災後餘景,簫條淒涼。被泥沙複蓋過的田野一片昏黃,村莊寥落了無生氣,一群群餓鴉在擇食爭枝。西風正緊,盡管身著重裘,仍然難擋凜冽之氣。黃河已經封凍,宛若一條銀龍,靜臥在堤下,令人難以想像災時的跋扈。決口處已然填平,稍下一點,堤岸裂坼如同犬牙,這是怒水啃齧過的痕跡,隻怕已難擋一衝之威。沿途庶民,麵色青黃,如染時疫。當他問起民情生計,知州們一片聲訴苦。說到治黃,一麵齊讚“司馬大人宏猷碩望”,一麵又大罵黃河不循古道。司馬光聽了,又好氣,又好笑。黃河古道又稱禹跡——大禹治水時疏浚的河道,也就是黃河東流。恩、冀、深、瀛四州太守,也是煞費苦心。他們自然知道都水監在治河方略上的分岐,如果引黃河水入東流而閉北流,恩、冀、深、瀛四州從此便消除了水災之虞。罵黃河不循古道,不過是他們設的一個局,要司馬光不知不覺的入於彀中。
司馬光巡視完四州河堤,回到大名府時,已近年關了。
大名府原名魏郡,本是河北雄鎮。曾作為真宗北獰時的駐蹕行宮,於慶曆二年更名為北京。繁華熱鬧處雖比不上冠絕天下的京都汴梁,其人物之軒昂,衣物之光鮮,卻非恩、冀、深、瀛四州可比。司馬光和張茂則在河堤上吃了一個多月的西北風後,便打算在大名府歇息過年。
司馬光文行既高,賢名遠播,身為翰林學士,皇帝近臣,又為趙頊所倚重;張茂則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趙頊的心腹。這兩個人,若在平時,州縣官吏要巴結都尋不到門。如今在大名府駐蹕,河北路按撫使駐大名府的恰巧又是調任不久的韓琦。韓琦自解兵權要求回相州老家,趙頊倒底還是讓韓琦來大名府了。大名府是河北重鎮,離大遼不遠,趙頊要借韓琦之威,安撫北部邊地。對司馬光來說,韓琦是前輩又是朋友,自然被延為上賓,各署官員無不爭著奉承。司馬光和張茂則在華堂之中,綺筵之上,捧金盞玉杯,喝紅醪綠醑,觀舞衣歌扇,不覺留連了半個多月,到了元宵佳節。這天,司馬光正在議事廳裏和張茂則閑話,欽差行轅的書吏進來笑對司馬光說:“外間正傳誦王安石王大人寫的一首詩,不知大人可要一觀?”
司馬光笑道:“想不到王安石有此雅興,什麼好詩?拿來我看看。”說著話,從書吏手中接過一張紙,看了一眼,隻見寫的是:
元日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司馬光看完,笑道:“別出機杼,是亦平常。”說著,隨手送給張茂則。略停了一會,又從張茂則手中要過重看了一遍,說道:“意態飛揚,王安石升宰相了。”
司馬光自讀了王安石的《元日》一詩,心裏竟老大的不自在。想到在外日久,與京師睽隔,倒像成了棄臣。他連忙和張茂則商量,即日去二股河,看過之後即回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