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聽了一愣。在這種鬼天氣裏巴巴的召到崇政殿來,本以為有什麼朝政大事相商,原來要他——一個翰林侍讀學士去巡視河道,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心裏湧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有點酸,又有點澀,淡淡的,淡得像晴空中的遊絲,卻又分明有。
司馬光自從六歲破甕救兒童起,到進士及第踏入仕途,一直受著人們的稱崇和尊敬。他不僅是國內知名,遼國和西夏也都知其名。他為人端肅恭謹,文行既高,修身也極嚴。僅從這方麵說,他與王安石是一時瑜亮,難分伯仲。曆經仁宗、英宗兩朝,他仕途坦蕩。比之王安石《言事疏》和《上時政疏》未被采用,在金陵稱病設帳授徒,英宗朝屢召不起,要勝強一籌。但到了趙頊踐祚之後,情況便有所不同。也不能說趙頊對司馬光不重視。為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命名寫序,一時恩寵無人可比。但司馬光漸漸覺得趙頊不采納他的意見。換言之,趙頊的思想與他有了一點距離,而這距離是王安石進了翰林院之後才有的。阿雲一案的折辯,司馬光屈居下風,不隻是趙頊當麵表態讚同王安石的意見,後來由韓維、呂公著、錢同輔再議時,三人均讚同王安石的意見,司馬光內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其後,趙頊對王安石更是言聽計從了。司馬光曾和趙頊談到漢朝的“曹承蕭製”。曹參代蕭何為漢相國,守蕭何所定製度。司馬光是以讚賞的口氣談及的。還說“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可長存至今日不衰。”這句話,其實便是司馬光思想的核心。即:祖宗之法不可變。趙頊說,“曹參日夜飲酒不事事,承暴秦之後,高帝創業未久,能無一事關心?”趙頊是從帝王的角度指責曹參的,語中透出對“曹承蕭製”的不以為然。
司馬光有了失落感。他從心裏不願意去巡視河堤,但他不能不奉旨。因為他從趙頊的眼中分明看到的與其說帝王的威嚴,不如說是一種深深的憂慮:對黃河的憂慮和對災民生計的憂慮。歲月塑造了一個年輕的帝王,還沒來得及在他的臉上留下滄桑痕跡,就過早的賦予了憂慮,這不得不使司馬光動心。司馬光還從趙頊的眼裏讀到了期待,這便是自己在趙頊心中的份量。他感動了。他躬身說道:“臣遵旨。”領旨之後司馬光心猶不甘,接著又說:“臣此行約需二個多月,回京後請陛下放臣離京,或去河陽,或去晉、絳,則臣深感皇恩。”
趙頊吃驚的看著司馬光,他不會明白司馬光此刻的情緒,不會明白司馬光何以好端端的翰林學士不做而要外放,但他也不會答應司馬光的外放請求。他說:“汲黯在朝,淮南寢謀,你未可去也!”
這是司馬光第一次向趙頊提出要求外放,裏麵或許有著試探的成份。聽了趙頊挽留的話,他忽然感覺眼框裏有東西在滾動。他這才知道,巡視黃河,並不是他的失寵,而是信任,皇帝一直把他當作社稷之臣的。
或許我們現在應該先認識一下黃河。因為它是如此的重要:它流淌的是哺育了中華民族的乳汁和中華民族榮辱興衰過程中揮灑的血、淚,它的原始和狂野造就了中華民族雄渾豪邁、不屈不撓的性格,它的萬古浸潤孕育和規範著東方文明的特定內涵。我們不能沒有黃河,盡管黃河也無數次地帶給我們災難。
據宋史河渠誌記載,在西番朵甘思以南,四麵高山環抱著一個泉眼群。近百個泉眼,日夜汩汩噴湧,泉水彙成了海。登高望去,那泉眼猶如天幕上布列的群星,故稱之為星宿海。這便是黃河的源頭。黃河初名赤賓河,河水清絕,映著蒼山巉岩,長林淺灘;或波細紋園,輕回慢流;或白浪濺珠,侵崖漱石。一路錚錚淙淙,如垂髫少女,騎龍鳴鞭而下。出西戎首府闊即,再與納憐河會合,河水已變渾黃,稱之為細黃河。接著繞過昆侖山之南,轉昆侖山北,自貴德至蘭州,再往北繞了一個大圈子。這一段,河道回環曲屈,河水含泥夾沙,但因山遏嶺阻,岸高崖堅,不成水患。待到東出孟津,過虎牢,此時河水如天河倒傾,急浪箭波,挾風裹雨,呼嘯而下,奮威二、三千裏,直入大海。黃河水患,便是在這一段。宋仁宗嘉佑五年,黃河自魏州第六埽決口,分成了兩股:一股自魏州以北,經恩州、冀州、乾寧入海,稱為北流;一股自魏州、恩州東,經德州、滄州入海,稱為東流。今年水淹恩、冀、深、瀛四州,便是北流決口。分流之處,稱之為二股河。司馬光除要到恩、冀、深、瀛四州巡視河堤,還要去魏州相度二股河。他不想再去相度六塔河了。因為在宋仁宗嘉佑元年曾經塞商胡河開六塔河,引黃河水入東流。但白天塞商胡晚上決六塔,河道上的民工軍士被激流衝走淹死數萬人。當時凡與河道有關的官員均被革職,司馬光不想步人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