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說這些話時,神態甚是激忿。曾布雖也為王安石受此彈文而不平,但麵上仍然是一付中正平和的樣子。他像是自語又像是對王安石和呂惠卿說道:“如此禦史不能再留在禦史台了。”曾布的聲音不高,卻有極強的穿透力,仿佛是起於層雲隙縫中的一道亮閃,把思惟從對彈文的推究上引向對禦史的處置。呂惠卿說道:“這還用說!蘇轍在條例司添亂而已,也應重處!”
王安石手撫頦下胡須,沒有作聲。他讚同呂惠卿和曾布的意見,但如何處置禦史,卻也不便在下屬麵前說得過於詳細。這時,曾布從袖中取出幾張紙來遞給王安石,說道:“大人,這是卑職上的奏章,不知妥當也否,請大人指教。”
王安石展紙讀時,呂惠卿眼尖,一瞥之下,見曾布寫的是:
……陛下以不出世之資,登延碩學遠識之臣,思大有為於天下,而
大臣玩令,倡之於上,小臣橫議,和之於下。人人窺伺間隙,巧言醜
詆,以嘩眾罔上。是勸沮之術未明,而威福之用未果也。陛下誠推赤
心以待遇君子而厲其氣,奮威斷以屏斥小人而消其萌,使四方曉然皆
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則何為而不可,何欲而不成哉?……
這是曾布上章的底稿。他今天來見王安石,便是上呈這份底稿。這是對禦史的反擊,也是他自身的展現。他要在京師立足,在條例司立足,並與呂惠卿比肩,光靠哥哥曾鞏與王安石的交情是不夠的。他要憑自己的才幹取得人們的重視,開創出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奏稿並不長,王安石看完後笑道:“寫得極好,何時呈送禦覽?”曾布說道:“今早上送通進銀台司,估計此時皇上已經讀過了。”呂惠卿盯了曾布一眼。此時的曾布心裏是十二萬分的得意,可臉上仍是淡淡的。呂惠卿心想,對你還真要刮目相看了!
曾布的上疏衝淡了王安石因禦史彈劾帶來的不快,他甚至還有點高興。這倒並不是因為曾布在疏文中稱他為“碩學遠識之臣”,而是曾布的這樣一種姿態。曾布出手回擊禦史的彈劾,比自己和呂惠卿更合適。
王安石走近穸口,目光投向穸外。此時天上烏雲尚未散盡,西天的太陽已經從雲層中鑽出,空氣又變得燥熱起來。“天好了。”王安石想。他在房間裏踱了幾步,對呂惠卿說道:“差役法害農,皇上曾要條例司革除此弊,另立新法。”王安石邊說邊踱著步,他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從桌上拿起摺扇,打開後扇了兩扇,接著說道,“農民為差役法所苦,而遊手之徒閑著生事。雇遊手之徒服役,由農民分戶等出免役錢,原本不用服役的農戶則出錢助役,如此則可兩全。吉甫以為如何?”
呂惠卿聽王安石說到變革役法,不覺眼睛一亮。趙頊要條例司講立新法,革除差役法之弊,呂惠卿是知道的,他也曾苦苦思索卻始終不得要領,不知從何處革起。原來是自己仍在差役法裏兜圈子,隻是在條款的增損上打主意。王安石廢差役而另立新法,使民歸於田畎,不受差役之苦,真正是高明之極。受此啟迪,他的思路豁然而開。因見王安石問他,忙應聲說道:“大人所見極是。愚以為戶等的核定易生弊端,須有條款節製。地有貧富,年有豐歉,以豐補歉,豐年所收宜有所寬剩。”王安石說道:“立法本為利民,按此法所收助役之錢,不能超過差役法之費。應立條款,還是偏勞吉甫吧!”呂惠卿答應了聲“是”,有意無意的看了曾布一眼。
王安石把案頭略作收拾,又把呂惠卿送來的青苗法文稿放在袖中,站了起來。呂惠卿見狀,也就躬身告辭。王安石對曾布說道:“子宣去條例司看蘇轍還在不在,就說我有請。”曾布忙答了聲“是”,呂惠卿已走到門口,聽王安石說有請蘇轍,回過頭來不解的問道:“大人是說請蘇轍嗎?”王安石說道:“不錯。”略一沉吟,又說,“子宣不必去請了,我自己去吧!”話音剛落,門外有人答道:“不勞大人枉顧,轍自當前來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