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升之一手捋著已然斑白的胡子,心裏有點不快。暗想:“好一付為民請命的樣子!可是小子,你懂什麼?你又知道我想什麼?我要做什麼,又何必告訴你?小小一個開封府推官,自有職守,和我議什麼朝政?客廳還有多少人等著我接見?”嘴裏卻說道:“升之忝位宰相,翊堯戴舜,未嚐少怠。況滿朝皆才誌之士,忠直之臣,不敢勞子瞻一日之憂。”
陳升之的話不軟不硬,既不言是,也不說非,意思卻很清楚:“小子,你多問問開封府的刑訟事務吧,我該做什麼,要你來說嘴?”蘇軾碰了一個軟釘子,訕訕站起一揖,說道:“軾冒昧造訪,甚為不安。大人寸陰尺璧,不敢多擾,就此告退。”
蘇軾在朝,雖說也得罪了一些人,他的朋友卻是不少。與人交接,或飲酒賦詩,或小坐清議,其詩華美,其言滔滔,耳朵裏灌的是讚譽之聲。不說王安石和司馬光,老一輩的如歐陽修、富弼,對他也是讚賞備至。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堪過。此刻,蘇軾回到家裏,心裏仍不是滋味。
天已薄暮,蘇軾獨自在容安軒裏憑欄佇立。自從弟弟蘇轍外放,做了河南府的推官,家裏頓時冷清了不少。一陣風來,搖得竹葉颯颯的響,這風如尖利的錐子,透過棉袍,直往骨子裏鑽。天上彤雲密布,雪意愈濃。隱隱傳來了興國寺的鍾聲。這鍾聲一聲接著一聲,平和舒緩,雄渾悠長,令人心濤頓息,塵慮全消,蘇軾心裏的不快也漸漸釋然。轉而又想:“新法本是陳升之和王安石所訂,要陳升之出手製止,自然不能。何況,陳升之的口碑平常,才踐相位,便有‘荃相’之稱,是個伺機射利之輩,我何必寄希望於他?‘民不可虐,天不可欺’,這道理王安石不會不知。王安石行均輸、青苗兩法,本意也是為了便民、富民。殊不知,要富民,必先不擾民,不能鬧得天下洶洶!我何不上書皇帝,直言新法不善?”想到這裏,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海,又卷起了波瀾。隨即,他急步走到書房。
蘇軾在案前坐定,輕輕歎了一口氣:介甫啊介甫,為天下百姓,我可要上疏了!
隨即研墨鋪箋,略一沉思,一揮而下。蘇軾文如傾河,隻一落筆,自然曲折有致。
……陛下無故創製置三司條例一司,論說百端,喧傳萬口。……操
罔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驅鷹犬而
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故臣以為欲消讒
慝而召和氣,則莫若罷條例司……
條例司是實施新法的工作機構,直接取信於皇帝,連富弼、唐介都無可奈何。若罷新法,必先罷條例司。禦史們彈劾王安石,也曾提出過。都不如蘇軾之文,藻麗詞辯。接著,蘇軾說到了具體問題:
……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
而數世之後,暴君汙吏,陛下能保之與?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
“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昔漢武帝以財力匱竭,用賈人桑
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
今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異於此?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幸之說,
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陛下結人心者……
寫到這裏,蘇軾想到了大臣們因有異意而遭貶,禦史們因上言而遠謫;又想到弟弟蘇轍去了河中府,睽違已久,十分思念;自己也是因上書言事而從直史館轉任開封府推官,心中不覺生出一股抗張不平之氣,下筆愈加縱橫激揚。
……祖宗委任台諫,未嚐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
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
罪。台諫固未必皆賢,所以言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
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嚴密,朝庭清明,
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
畜狗以防盜,不可以無盜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
官之意,下為子孫萬世之防?臣聞長老之談,皆為台諫所言,常
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台諫亦與之;公議所擊,台諫亦擊之。
今者物論沸騰,怨讟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
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
臣之所願陛下存紀綱也……
洋洋灑灑,七千餘言,一氣嗬成,了無滯澀。痛心疾首又議論風生;隻論是非,不計私怨;曲折陳情,誠懇設言。一點不錯,正如蘇軾自己所說,文如流水。但見其回環急湍,跌宕飛濺;細微處清流一注,壯闊時波瀾千頃。變化萬端,各具精神。
蘇軾擱下筆,搓了搓手,隻才覺得手指關節有點發僵,兩腿又冷又酸。他走出書房,站在廊下。一陣寒風吹來,臉上有幾點濕冷。定睛看時,天已下雪,地上已見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