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輪圓月,已從東麵慶壽宮屋脊上冉冉升起,慶雲如帶,在月亮的下方如依如繞;數顆景星相伴月邊,稍遠處銀河橫斜,群星閃爍。忽然,翠芳亭上一聲洞簫之聲悠然拔起,在虛空中升騰、搖曳、飄蕩,幾聲叮咚琴聲,仿佛依附著簫聲,在纏繞、撞擊、攀援,然後披著月色,裹著清風,溶入到靜思和遐想之中。趙頊喝采道:“果然清妙。”
太皇太後笑道:“這算什麼了?心靜時方能聽出個中韻味,你們現在能心靜嗎?”
高太後也笑道:“皇帝你快快請便吧,不要擾了我們賞月聽琴。”
趙頊和向皇後相視一笑,向皇後吩咐內侍掌燈,又問趙頊:“我們走仁智山莊吧?”趙頊說道:“好,就走這條路。”
從寶慈宮向南五、六百步,有一亭傍水而建,名叫瓊香亭。從瓊香亭折向西南三百餘步,便是仁智山莊,又叫仁智殿。這裏已是宮苑的中西部,仁智山莊向西再轉往西北,便是觀稼樓和親蠶宮。仁智山莊之東是仙韶院,仙韶院再往東南不遠便是向皇後所居的宜聖宮。從仁智山莊往南直走,經一重苑門,可達福寧殿。仁智山莊地勢較高,莊前有兩塊巨石,相距十數丈,左麵一塊上書“敷錫神遠萬歲峰”,右麵一塊上書“玉京獨秀太平岩”,碗口大的字,在月光下約略可辨。仁智山莊周遭種了數百株桂樹,正值盛開,桂香馥鬱,隨風傳送,香沏心脾。此時天宇澄沏,了無纖雲,一輪明月愈加皎潔。趙頊和向皇後站在兩巨石間的石階上,沐浴在月光之下,寶慈宮旁的翠芳亭裏的琴簫之聲依稀可聞,蕊珠宮、柔夷殿諸處也時有笙篁吟唱之聲傳來,月光下的亭閣殿宇,或見半邊,或顯一角,隱隱約約,影影綽綽,詭奇神秘。趙頊和向皇後仿佛沉醉在這月色夜景之中,過了半晌,趙頊才說道:“好月色,好地方,可惜夜涼如水,此處陰氣甚重,不宜久待,這就去宜聖宮吧!”
才走幾步,趙頊若有所思,忽然笑問隨侍的太監宮女:“你等可知何謂‘煞風景’嗎?”
張若水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正六品,年紀已上五十,自然不會和小太監宮女們湊熱鬧,陪侍的一眾太監和宮女們卻馬上鵲噪起來,這個說:“‘煞風景’自然是把風景‘殺’掉了。”那個立即反駁:“這風景如何‘殺’法?你倒殺一個給我看看!”七嘴八舌,趙頊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誰說出一樣‘煞風景’來,賞錢一千。”趙頊此話一出,眾人倒反靜了,都想說出一樣來,拿這一千賞錢。向皇後看看趙頊,輕輕一笑,暗中拉佩蘭一下,用手指指指月亮,又指指燈籠。佩蘭連忙說道:“我想出一樣,月亮底下點燈籠,可是煞風景?”
趙頊笑道:“李商隱《義山雜篡》中有煞風景十二條,‘月下把火’是第八條。佩蘭勉強也可算說對了,張若水明天給佩蘭一千錢。”
佩蘭瞧瞧向皇後,滿麵孔的得意,忙向趙頊斂衽行禮,笑說道:“謝陛下賞!”又向張若水行了禮,說了句“有勞張公公。”
眾人聽說“月下把火”是煞風景,連忙把手中的燈籠吹熄。燈籠一熄,頓覺月華流輝,如微風著體,肌膚沁涼,感覺果然不同。
趙頊說道:“朕說給你們聽,可記著了。煞風景十二,依次是:花間喝道、看花淚下、苔上鋪席、斫卻垂楊、花下曬褲、遊春重載、石筍係馬、月下把火、妓筵說俗事、果園種菜、背山起樓、花架下養雞鴨,你們覺著如何?這風景果然是‘殺’得的。”
趙頊出行,自有各執事太監和宮女陪侍,一行少說也有十餘人。此時一個管衣物的太監名叫王信的問趙頊:“陛下今後還問嗎?答對了還賞錢嗎?”
趙頊問道:“此話何意?”
王信說道:“若是陛下還問,奴婢們好好讀兩本書,賺陛下的錢使。”
趙頊哈哈笑道:“混賬話,讀書是為著賺朕的錢嗎?”
王信說道:“天下士子哪一個不是讀了書來賺陛下的官做,賺陛下的錢使的?”
趙頊笑道:“越說越混賬了,讀書是為了明理,學而優則仕,是幫朕治理國家的。”
說笑幾句,倒勾起了趙頊的談興。心想,月下論文是何等清雅有趣?可惜與此輩蠢才無從談起,我何不召翰林學士進宮侍駕?想到這裏,對張若水說道:“你去翰林院宣當值學士進宮伴駕。”張若水口稱“遵旨”,舉步要走,趙頊又說:“朕即去升平樓賞月,你可帶學士去升平樓伴駕。”
升平樓在崇政殿南,需雲殿東,規模沒有崇政殿大,卻要比崇政殿高得多。皇帝宴請群臣,通常在延和殿或集英殿,偶爾也在宣德門的城樓上設宴,升平樓本也是宴請群臣之處,因形製較小,隻宴請宰執重臣或皇室宗親。升平樓雖說是樓,卻也是內殿外廊,一式的飛簷畫棟。隻在樓上,沿外廊有一圈朱漆欄幹。此時,太監們已在前廊裏設了禦座,並在禦案上放各色果品和佐酒之物。趙頊站在廊下,手扶護欄,見天上一輪明月,灑下無限清光,眼前無數殿閣,在月光下如群山起伏,如浪濤奔湧,稍近處,約略可見屋頂琉璃瓦上閃爍著微芒,遠處便隻見黑黝黝一片。趙頊脫口喊了聲“好”,便聽有人在樓下唱名:“臣翰林學士承旨王珪奉旨見駕。”趙頊忙說道:“上來吧。”
今晚翰林院當值學士是王珪。所謂當值,便是備皇帝臨時宣召。張若水去翰林院宣旨時,王珪正和幾個小書吏在槐廳前賞月。一般皇帝夜宣翰林學士,如去內東門小殿,便是擬詔冊拜宰相之類大事。今去升平樓伴駕,王珪便知是宴飲遊賞之類樂事。王珪上了升平樓,向趙頊行了常禮,侍立一旁。趙頊笑道:“王學士坐下說話。”
王珪見椅子設在禦座前麵,忙躬身說道:“君臣無對坐之禮,臣不敢坐。”
趙頊說道:“月色清美,與其沉醉聲色,不如與學士論文。今召學士,正欲略去苛禮,放懷飲酒。此處非外庭,學士不須拘泥。”見王珪再拜入座,趙頊笑道:“此處月色,比之翰林院如何?”